一百九十 古來征戰幾人回
在亂戰的間隙,這些晉州的江湖武夫們將皮囊內的火油潑灑在各處的器械上,幾名正與人交手的蠻人武士見狀豁出受傷也要脫身出去,但遊俠兒們也死拖著不讓其輕鬆抽身。
蠻人的武士數量相較多些,堯人卻佔了先機,搶殺了數人後立成均勢。
長途跋涉的堯人疲憊不堪,且人人都有輕重不一的凍傷,反觀蠻人卻個個在這處遠離戰場的所在將息休整,養得人也肥壯了些。
雙方的通常的境遇對調之後,台岌格部驕傲的武士們反倒被平素視為不堪一擊的堯人武夫壓得抬不起頭,按草原上習武之人的說法,就南邊那些靠著天材地寶和武功秘籍堆出來的武夫,瞧著境界是高,架勢也好看,於生死廝殺時就是個紙糊的花架子一捅就破。
但這紙糊的花架子眨眼的功夫成了張牙舞爪的妖魔,被部族中人說成只會丟盔棄甲向後逃竄的堯人呼吼著向他們襲來的時候,他們竟然只有招架之功。
從千百代先祖開始流傳至今的血勇被激發出來,台岌格部驕傲的武士們不甘就這麼被壓制,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堯人稱草原部族的人為蠻,蠻在他們的話中是勇敢的意思,蠻人,也就是勇敢的人。
雙方的隊伍中都沒有強悍到能左右整個戰局的人物,接下來便僅餘下互換人命而已。
在見到堯人點燃火摺子扔到潑灑了火油的攻城器械上后,火借風勢蔓延開來,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台岌格部的武士們絕望著不顧晉州江湖人們的刀劍試圖去撲火,卻是徒勞,魏長磐和其餘人等用一個多時辰才化開的火油起到了應有的效用,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歷經數年的經營才有這樣規模的器械,轉瞬間便被付之一炬。
再接著和堯人拼個魚死網破已經毫無意義,頭腦靈活的蠻人武士已經開始試著脫離戰團,這些攻城的器械被毀,他們即便死戰也難挽回,頓冒得知了這消息以後定會勃然大怒,說不定他們的家人都會被充作奴隸。
草原之大,總有可以容身的地方,在台岌格部待不下去還有別的大部族,聰明的人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劍刺入最後一個蠻人武士的胸膛,寥寥無幾的人搶過了馬向谷外逃竄,沒有人還有餘力去追殺,身後堆疊成山的器械熊熊燃燒,火光衝天。
從並圓城出發至此地,整整五十人的隊伍,只餘下十二人還喘著氣,其中有四人都是無法醫救的重傷,沒有軍伍中的醫官和藥物,有人哀哀德求著給他一個痛快,有人躺在地上進氣多出氣少,還有人已經沒了聲息。
這本是大獲全勝的結果,他們摧破了蠻人攻城略地的企圖,還在與蠻人武夫的交手中以少勝多,給大堯長了臉面.……
晉州百姓的歡呼,烹羊宰牛的大宴,取之不盡的美酒,還有犒賞的軍功,這些都是他們不久將來所會獲得的榮耀。晉州的名門正派會向這些本是無根浮萍的江湖遊俠兒們敞開大門,嫡傳弟子按照宋將軍的承諾似乎也是唾手可得。
然而想要活著得到這些,他們還要走千里的遠路回晉州,沿路上還得熬過苦寒的天氣和蠻人必然無窮盡的追殺。
還能走動的人私下找看地面上的蠻人,如果還有喘氣的就補上一刀。
有人去牽蠻人留下的馬匹,無意間路過最大那頂牛皮帳篷的時候往裡瞥了眼,蜷縮在一角的女人發出一聲驚呼。
所有人的心弦伴隨這聲驚呼瞬間緊繃,路過帳篷的那名遊俠兒當即又抽出了兵刃,那女人見到了刀上的未乾的血跡,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那拔刀的遊俠兒見那女人暈了過去,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但瞧那女人面貌顯然是草原人,遊俠兒便定了決心。
有人壓下了他的刀。
「不要殺無辜的人。」魏長磐直視著他的眼睛,「去牽馬,不要再這種事上浪費功夫。」
誘敵的幾人為他們爭取到了這些光陰,不然面對一個完整的百人隊和那能徒手拔掉人腦袋的頭領,縱使他們能毀掉所有這些攻城的器械,事後他們可會有一人走脫?
那頂牛皮帳篷口有一鍋炭火才熄滅不久的奶茶,還溫熱著,旁邊放著木頭的碗,魏長磐舀起碗來一口乾盡。
他愣神片刻,笑了笑,不久前嘗起來還咽不下去的奶茶像是一隻溫柔綿軟的掌,輕輕拂過他周身,撫慰他的身心讓他舒緩下來。
忽的身後傳來幾人的吼聲,魏長磐扔下木碗急急奔去,不多時卻見一名年輕蠻人雙手握著小佩刀,不成章法地亂揮,圍上去的幾個遊俠兒此刻也沒有一擊制敵的體力和把握,就這麼乾耗著慢慢一步步逼上去。
這個鼻青臉腫的年輕蠻人衣衫破碎凌亂,嘴裡吼著草原上的話,沒人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涕泗橫流的摩赤哈邊亂揮著刀邊向後退卻,向那些人圍上來的堯人武夫們吼道,「來啊!來啊!博乎沁家的男人是不會害怕的!」
事實上他恐懼到了極點,他醒轉時正好有人倒在他旁邊,正是先前被他制止兩人中的一個,被劃開了肚子,滿腹的粉紅的腸子流出來,還沒等嚎上兩嗓子就被堯人用短槍扎穿了胸膛。
摩赤哈試圖裝死,但挨個給屍首補刀的堯人讓他的企圖遽然失效,手邊他能夠到的只有他的小佩刀。
他是台岌格部的武夫!博乎沁家的男人!但終究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絕望著揮舞小佩刀的摩赤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褲子濕濕瀝瀝地往下滴著黃色的液滴,他恐懼地尿了褲子,連步步進逼的堯人也注意到了他的醜態,發出哄然的嘲諷,這個年輕蠻子竟然被嚇得尿了褲子!
後退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屍首,他被絆倒在屍首旁摔得七葷八素,連手中的小佩刀也飛了出去。
博乎沁家的男人以這樣丟臉的方式死在堯人的手中,天上那些博乎沁家的祖先大概會唾棄他這個子孫吧……
摩赤哈閉上眼睛,靜等堯人的刀劍加於他的身,他已經丟盡了博乎沁家的顏面,要是再向這些堯人討饒,那整個草原都會看不起博乎沁家。
苟活比欺辱的死更令他痛苦。
「帶上這個蠻人,輿地圖丟了,我們得靠他帶路。」魏長磐的話讓這些人刀劍歸鞘,「都快些,那半個百人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是那幾個兄弟用命拖延的時辰,上馬走!」
將年輕蠻人綁成粽子后搭上馬背,魏長磐落在了最後的位置,馬背上的他還在試圖掙脫這繩索,然而連尋常兵器三兩下都砍不斷的繩索,又豈能是摩赤哈所能掙脫的?
「殺了我!殺了我!」馬背上的年輕蠻人竟脫口說出生硬的大堯官話,紅瞪著眼睛像是頭蠻牛發瘋,「來啊!」
魏長磐緊了緊將他牢牢綁在馬背上的繩,沒有輿地圖的情況下這個年輕蠻人將是唯一能帶他們走出這片草原的選擇。
「你們堯人都是懦夫和軟蛋,只會使偷襲和卑鄙的手段!」摩赤哈聲嘶力竭地喊道,「草原上的雄鷹不會向……」
他驀然住口,整張面孔都被凍得青紫滑稽的堯人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消再往下一切一挫,就會斷盡他頸間的血脈。
「你會說大堯的官話,那應該也聽得懂。」魏長磐收刀歸鞘,先前有個瞬剎渾身的戾氣都湧上他的腦袋,沒有片刻思量他便長刀出鞘,「如果你要活著,帶我們走出這片草原,如果你想死,我現在就給你這個痛快。」
今夜他又殺了兩個蠻人的武夫,再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是多大的事。
這個念頭讓魏長磐不寒而慄,什麼時候在他眼裡蠻人的性命已經有如草芥?
眼見馬背上的年輕蠻人還在思索,似是在權衡得失,而他沒有太多的光陰去等,只得先上去趕前面的人。
他在谷上望見了這些蠻人武士首領生拔人頭的駭人手段,晉州的遊俠兒們無論如何拍馬也不能及,燒了這性子暴烈蠻人武夫頭領所守備的器械,難保他們會不會被追殺千里。
魏長磐騎術本就不甚高明,還要留心後頭這匹馬,起初還擔心首尾不能相顧,但未曾想是匹通人的良馬,綴在後面始終不過兩個馬身的距離。
「我帶你走出這草原,你們堯人當真就不會殺我?」身後馬背上傳來低低的聲音,「博乎沁家的男人……」
「不論是哪家的男人,活下去了才能做更多的事。」魏長磐一派坦然,沉聲道,「如果你能把帶到草原和晉州接壤的地方,我們能活下去,必然會讓你活下去,魏長磐在此立誓,如有違背,武道前途斷絕。」
還未等摩赤哈回答,魏長磐便扭轉過身子漠然望他,冷聲道:
「但如果你把我們帶入死地。」年輕蠻人從那個同樣年歲不大的堯人言語中感到了徹骨的寒意,「我會在戰死前把你殺了。」
他趕上了前面的隊伍,一人雙馬寥寥的幾人,對於傷重難返者,活下來的人結束了他們的痛苦,帶上一件兩件的信物和遺言,踏上不知長几何的漫漫歸途,所想唯有回家二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