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四 那一劍的風流
夜半,地面被修繕一新的祠堂內,老人與魏長磐在蒲團上盤膝對坐,長明的燈火照亮周圍伍和鏢局歷代鏢師的牌位和他們的面孔。獨臂獨腿的老人以手中棗木棍拄地,祠堂外風聲嗚咽凌冽。
「五十個人去,兩個人回來,你的事我已聽說了。」老人對此大為不滿,」若是沙場上領兵的將軍都如你這般帶兵,那幾場仗下來可還有兵可用?」
「以幾人誘開那無名谷內半數戰力確是上策,可帶人下谷與蠻人捉對廝殺,雖說是半算是偷襲,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能稱得上高明?」老人一頓手中棗木棍,喝道,「更何況是在歸途中還被蠻人殺了數人!」
「本以為張五那小子看中是千載難逢的人才,沒想到是個這般蠢笨的小子。」
老人說到最後氣得把手中那根比起魏長磐還要長些年歲的油光澄亮棗木棍給撅成兩截,「此去是歷練你魏長磐自身不假,可你麾下人馬的性命該如何保全,同也為你歷練之一,這就是你的歷練?早知如此就該讓你在這祠堂里當一輩子洒掃的小廝。」
當一輩子洒掃的小廝。
他低下頭聽老人的訓誡沒有為自己辯駁。倘若在路上他熟知草原地勢,那些掉進冰窟窿里的人就不會死;倘若在那處無名谷下他武道境界在高一層樓,那些搏命廝殺的晉州遊俠兒就不會死;倘若他在晉州行進的路線再曲折迴環些,也不會有人死在忽察家護衛手中。
「可我說這些話是讓你這樣一蹶不振?」老人冷笑,「既然如此,還不如就在這祠堂里陪我這把老骨頭過完下半輩子得了.……」
「不!」魏長磐猛地昂首,「那樣的日子我是不願過的!」
「那為何這般垂頭喪氣,難道那些死人駭破了你的膽?」
「因為那些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
「死一人是兄弟!死萬人亦也是兄弟!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每每都如此惺惺作態,如何將千萬人!」老人怒目圓睜鬚髮張揚,「在戰場上,要想少死人,心不硬下來,就永遠是你的阻礙!到時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你又該何以自處!」
說著慷慨激昂的言語老人已是半起身,而後卻又頹然坐回蒲團,喃喃道,「在這個年紀,你遠勝於我,或許是對你要求他嚴苛了……」
借著屋內並不如何明亮的燈火,魏長磐這才勉強看清楚了老人面上的泛起的死灰,這絕不是一個生機旺盛的人所應有的臉色。
等不及老人要躲,魏長磐便將手搭在他手腕的經脈上,以他對醫術那點三腳貓的學問都明白老人的脈象.……不該是個活人。
「您的身子.……」
「早二十年前那姓倪的就說我接下來的日子得過一天算一天,硬生生熬了二十年,在這祠堂里呆了二十年,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老人說完像是卸下了一個極重極重的包袱,那條胳膊輕輕甩開魏長磐搭脈的手,枕在後腦勺底下仰面朝天席地而睡,「武夫窮極一生錘鍊體魄打熬筋骨,直至生出那口武夫氣機來,武道境界層層攀升,到最後於一郡,一州,乃至一國之地都無敵手了,又當如何?」
還不是青絲終成冢間骨。
&遙想當年在晉州武夫中有一人即便放眼大堯全境都能入前十人之列,獨身一人滅絕一個死仇一流江湖門派滿門的戰績時至今日又有幾人能望其項背?連晉州刺史要想見他一面都得看這位我輩武夫中卓絕人物當日心境如何。」
「就是這麼一位本事和心氣都比天高的人物,某日昭告天下,說是要做一樁大事,讓朝廷不再插手江湖事物。要知道不論是那時還是現在,即便是明面上的江湖武夫生死決鬥都是在簽下生死狀後向當地官府報備,除此以外一經人檢舉,一概做江湖武夫持械私鬥從重定罪,徒徙三百里。」
「那段日子於大堯習武之人而言無疑是極晦暗的時候,當時只要有攜帶兵刃的武夫走在諸如並圓城這樣大城的街巷上被官差撞見,便要被提到衙門去看驗貼身的行牗,若是搜尋不見,大概是免不了要在衙門內蹲大牢的。」
「不過像晉州武夫第一人那般超卓的人物,走到哪兒都要被人奉為座上賓,自然不會對拿二兩多銀子月錢的衙役攔下來看驗行牗,但那位常行走於市井之間,大堯朝廷對於江湖武夫的詰難自然是被那位看得一清二楚。」
老人眯起眼睛想起那段對於他們這些武夫而言極盡晦暗的光陰,許是那位方才即位不久就遭受一場大堯武人主導刺殺的新君在命懸一線后帝王一怒,於站在武道十二層樓樓頂的那一批頂尖武夫並無多大影響,只是苦了那些真正在江湖廝混的武人。
「讓朝廷不再插手江湖事物的言語傳到那位的耳朵里,那位便說了一句至今仍為當朝皇帝奉為圭臬的言語。」
普天之下何處非王土,率土之濱何人不是王臣。
「於己身戰力而言,晉州武夫第一人,大堯武人前十之列,已經是山巔上人,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與朝廷乃至皇上定下的重文抑武方略背道而馳?只因其心有不平,心有不平自當鳴!」
一口氣說了這樣多的言語,於老人而言似乎耗費了不少的心力體力,咳嗽起來的同時胸口劇烈起伏,發出聲音大得像破敗的風箱。
老人用手勢止住了魏長磐要扶他起身的動作,這個故事在他心中憋了很久了,當年大堯朝廷刻意封鎖的消息,時至今日還知曉的老人已然鳳毛麟角,他不想把這個故事帶到棺材中去。
畢竟那樣的人,總是該有人記住!
「武夫不是文人,能寫出花團錦簇的文章來哄得那位心甘情願放棄對武夫的詰難,在咱們這些人眼中講道理費勁唾沫口舌,哪裡有直接用拳頭刀劍說話來得管用?」
老人咳嗽稍平息些,而後臉上由於追憶那舉世無雙的場面逐漸露出煥發的容光:「然後那位青衫仗劍隻身入皇城,三千甲士不能當。」
適時他不過是個遊歷至大堯京城的晉州遊俠兒,朝廷對於江湖武夫的非難終於也到達頂點,各州軍皆有官府上報衙役官差與攔下來盤問江湖武夫衝突廝殺的案子,為此而死的江湖武夫和差役已不下百人之數,三四流小門小派有不堪受辱的遣散了門下弟子,有一門門主性烈的,在一座郡城內開了三十年拳館,忽的要被找上門來的官差查封拳館,一氣之下直奔郡城衙門,以頭搶地而死。
諸如此類的大小案子不勝枚舉,朝廷發下的文書到了底下衙門官差的手裡變了味道,原本不過是對轄境內遊盪武夫多加管束的文書,到了這些人手中這根不大不小的雞毛卻成了令箭,隔三差五便有人拿著去這些小門小派中敲打,人好酒好菜伺候著不算,酒足飯飽后少不得好要塞過去一包銀子,或多或少直接決定這些官差下次造訪的時辰。
武夫中鮮少有不好面的,更何況是這樣的折辱。他當年做個漂泊不定的遊俠兒離開張家大半便是此因,並圓城內衙門雖說看在伍和鏢局是城內一等一的老字號又相當識趣,每年送過來上下打點的銀子不少,可隔三差五前往鏢局大院內打秋風的小吏衙役仍有相當數目,他見著一次後起了些爭端,而後便負氣出走。
走出晉州后他走到過伍和鏢局字型大小不管用的地界,被地頭蛇打得半死後還奪走了隨身財物銀錢。
他渾渾噩噩的,連貼身的兵刃都被奪走,不知多久,竟走到了大堯京城。
許是衣衫襤褸連兵刃都被那地頭蛇奪走的緣故,他走進那座煌煌大城的時候已純乎乞丐了,險些還被守城門的軍士攔在城門外。
而後他便見到了那位晉州武夫第一人,大堯武夫前十之列,一襲青衫,一柄長劍,步入城中。
生平他再未見過那樣的劍,在那樣的劍面前鐵甲和重盾像是紙一般破碎了,半個京城內的人都目睹了那人閑庭信步於京城大道之上,守備京畿重地的大堯精銳甲士悍不畏死地沖向那柄劍,人馬俱甲的重騎也倉促披甲沖陣。
而後人、馬、刀劍、鐵甲、當之即碎。
便是那些朝廷所豢養的江湖鷹犬和粘桿處的精銳都僅能稍稍阻滯,守城的床弩被徵調過來攢射,甚至他們不惜波及無辜動用了炬石車。
然而那一劍就那麼漫不經心地走,有人擋住前路便揮劍,無人便漫步而行,從城門到皇城外,他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的光陰。
御林軍和守備皇城的護衛列陣在皇城之外,數百人不再顧及陣型寬窄,而是竭力加大厚度,意欲將那人擋在皇城之外,連原本在皇城內安如大山的那位也被驚動,不顧周圍內侍竭力勸阻,登到皇城之上與城下那一劍遙遙相對。
無人知曉江湖廟堂堪稱至高的二人究竟言談了些什麼。
可人盡皆知隨後那一劍從容出城而去,京畿兵馬皆不能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