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八 投名狀
當那雙如被獵人捕獲鹿一般驚惶的眼眸子與他對視的時候,魏長磐心中有一塊東西揪了一下,但握刀的手依舊穩穩將刀鋒停在離那割鹿台女子殺手如羊脂白玉般脖頸纖毫之外的所在,那身堅韌不知是何質料的內甲保護不住此處。
只消他手中刀向下再動兩寸,那這能用機括和布設困住他半個時辰的割鹿台女子殺手就會死在他手裡,而後他還會殺很多很多的人,割鹿台的殺手,松峰山的弟子,甚至可能還會有江州官府的兵馬,諸如宿州交界野河道的游騎。
他已然制住了身前這割鹿台殺手,現在所要做的不過是硬起心腸。
割鹿台和松峰山手上累累的都是血債,血債只能以血來償。
鹿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要是她在魏長磐還深陷奇門陣中是不與他言說那麼多,那他就不會活到現在還拿刀指著她脖子,喜子叔也不會被那人重傷,都是怪她那時疏失,喜子叔要死了,她也要死了。
「等會兒快一點好么,我有點怕疼。」鹿玖凝睇著眼前這人的眼睛,發現魏長磐似乎與她年紀相差無幾,「還有.……不要讓我死得太難看,台里那些叔叔嬸嬸們找來的時候看了說不準是要傷心的。」
說罷她便闔上眼,等那柄刀刺下來。
她生在割鹿台,長在割鹿台,動輒滅人滿門的行徑也見過不止一次。割鹿台殺手推崇斬草要除根的法則,此刻心軟放一個人走,日後可能就是幾十幾百人找上門來尋仇,割鹿台中沒人願意應對這樣的場面,故而清殺令中不論是八十老嫗還是襁褓嬰孩都不會放過,甚至於不那麼嚴苛的追殺令,長老們會因為你多放一人的性命而責罰你,卻鮮少因為多殺幾人而怪罪於你。
鹿玖是割鹿台中絕無僅有長到這年歲雙手還是清白的人,能受住割鹿台訓練活下來的那些孩子在十歲那年就得去搏殺一人,作為加入割鹿台的投名狀,十之五六的孩子都會被那些有武夫體魄傍身的人反殺亦或是擒下,到時守望的割鹿台殺手便會一併收下兩人的性命,即便那孩子在取投名狀的半途中畏縮逃脫,那也絕無可能在割鹿台殺手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那些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每人身上都是濃重的血腥,重到她院中那些昂貴的龍涎香料也蓋不下去。每每他們出割鹿台後回來帶給她的那些禮物是從何而來的鹿玖也心知肚明,可那些滿身疲憊身上還帶著傷的人們帶著從各處絞盡腦汁搜羅來的稀奇物事來到院中放下的時候,她面上依舊露出了歡喜的顏色,卻又都堆放在院中未曾動用,以至於割鹿台的殺手們還以為鹿玖不歡喜這些物事,下次出去殺人回來后便力求帶回更稀奇有意思的玩意回來。
可又有什麼用呢,用割鹿台發給殺手們那些沾血的銀子帶回來的東西,就算是再奇技淫巧的物事在她這兒也討不到好處。
而喜子叔親手為他編的一隻草螞蚱,卻始終被她擺在了閨房內梳妝台上,這樣的情誼才是她所珍重的。可喜子叔也死了,割鹿台里再沒有人會為用殺人的手笨拙地編一隻怪模怪樣的草螞蚱。
一滴清淚自眼角滾落。
到下決心前的最後一刻魏長磐瞥見了這割鹿台女子殺手眼角的晶瑩淚珠,幾將刺下去的那刀終究還是遲疑了,他不確信這是否是她為看謀生路而擠出的淚,割鹿台那些殺人如麻的人中,竟也會有像眼前人這樣的女子.……
寧殺錯,不放過。
張家族長在教授他面對割鹿台殺手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割鹿台殺手們隱藏在人群中的時候沒有人能夠察覺,待到他們現身的時候你在他眼中已是必死的格局,所以你出手必須在他們之前,錯殺誤殺了人那也不是你的過失。」
「割鹿台中與松峰山中……會不會也有好心的人?」
「濁水中尚有游魚二三尾,何況兩個偌大宗門。」那根棗木棍再一次敲在了他的腦門上,「可你與這些人對敵時不會有辨識好壞功夫,等有那功夫的時候那人也已經死了。」
「你要做的事,容不得你有心軟的時候。」身為張家族長的老人再一次向他展示那兩處斷肢的傷口,「老頭子我上一次心軟沒了一條胳膊一條腿,更何況你日後處境兇險遠勝過我當年,所以,學割鹿台那些草菅人命的殺手們,心硬些。」
還有一寸,刀再往下一寸就會從那白玉似的修長脖頸上刺下去,頸間的血會像噴泉一樣湧出,一同切斷的還有氣管和頸骨,在極短暫的痛苦後人就會斷氣,絕不會超過五十個瞬剎的光陰。
這是他與松峰山與割鹿台誓為死仇的投名狀,殺了這割鹿台女子殺手以後再沒有後退斡旋的餘地,他將回到宿州,拉攏起煙雨樓和棲山縣張家的餘眾向松峰山,向割鹿台,甚至像松峰山山主高旭那位身為江州將軍的長兄也是他們復仇的對象。
魏長磐習武初時從未想過今日自己師門會被席捲入江州江湖紛爭的大潮中,沒了張五與錢二爺為庇護的棲山縣張家槍被這潮水席捲的瞬間便土崩瓦解,或許棲山縣的百姓們有許多已經忘了和棲山縣衙門緊挨著的那宅院,曾經出了一位破鏡以後幾乎整個江州江湖門派都要來賀的好酒老頭兒,還有個一身彪肉和他師父一般好酒的大漢,總是在門房外張了長椅曬太陽打盹的門房,一臉忠厚老實相總被煙花婦人調笑的漢子。
他原想最好的結果,是他最終練成了個半吊子武夫去青山鎮以外的所在一路看看瞧瞧,等到走不動了就回鎮上,繼續在小青樓里當個幹活兒的小廝,看著那些麗人兒老去,就這樣過完一輩子。但張家槍一門被牽扯到江州江湖共主之爭中並最終成了煙雨樓這座傾頹大廈的殉葬,他卻逃了出來,這便意味著他再無可能如以前所想的那般一人一馬在曠野中無憂無慮地走著,睏倦了就躺倒在地上一睡,醒了就接著上馬而行,有什麼吃喝便吃喝什麼,走到何處算何處。
刺下去,快刺下去……為你師父和師公報仇.……滮湖上流的都是誰的血……殺了她,那些死去的人才能瞑目……
嘈雜的人聲在他耳邊回蕩縈繞,懾動著他的心魄,這些像是從極深極深井底傳上來的聲音都像是來自那些死者。這些聲音都在竭力催促誘惑他刺下這一刀,他隱隱地覺察到刺下這刀以後他所得感悟會頗豐,但同樣也會失去些永不可能再得回來的東西。
那些聲音愈發急促了,煙雨樓,棲山縣張家,錢二爺,張五,劉大石,煙雨樓樓主余成,這些人的聲音都被他聽了出來,焦急,憤恨,陰森,幽怨,種種情緒心境交織在一起組成一張偌大的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恍惚間手中長刀已然下沉半寸,闔上眼的鹿玖感受到了脖頸見那冰涼的觸感和刀鋒緩緩入肉的鈍痛,大概這棲山縣張家存活下來的年輕人不想讓她就這麼輕易地死去,用徐徐下沉的刀鋒來加劇她的苦痛。
鹿玖不想在死前還受這樣的折磨,用手撐在地下,就要撐起上身去迎那刀鋒。或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目睹割鹿台殺手們殺人累累卻無動於衷的懲戒?身為在割鹿台極受寵的存在,明明她還能做許多許多的事,卻只是鑽研在奇門正統的陣術以內,對於那些極喜歡她的長輩所為儘管絕看不下去,卻也只是欲言又止,沒做什麼實事。
可她對於奇門還有太多太多未能明白通透的奧妙,在割鹿台中生長的她於這片天地的見聞甚至還不如奇門的陣術,她也有很多很多的東西想去看,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去做,她不想就這麼死在這裡……
這世上沒有不怕死的人,唯有不怕死的時刻,這被割鹿台殺手們在刑訊逼問訊息情報時奉為至理的言語同也作用在了鹿玖身上,當上身稍稍撐起一些的時候脖頸上傳來的疼痛千百倍地放大了,她能感到流淌到內甲里的溫熱,約莫是被刀鋒劃破傷口流出的血。再支起身子半寸,半寸而已,他頸間的血脈就會被張五所遺留下的這柄長刀划斷,就算有這世間醫術最高明者在旁立即施救,也逃不過香消玉損的結果。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還是害怕了,想要支起身子來繼續轉身逃竄,卻忘了抵在她脖頸上那已然入肉的刀鋒,她的行徑無異於將己身往刀鋒上撞,這是自盡的做法。
而鹿玖最終還是沒見到自己頸血噴濺的情形,魏長磐在最後一刻收回了刀,驀然沒了壓力的鹿玖撲倒在他身前。
她沒有死,她活了下來,沒有多少劫後餘生的喜悅,鹿玖起身而逃,魏長磐也並未攔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