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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九十四 無奈人

  華亭縣衙門最終在從各地抽調的官差到來前,將海沙幫連同幫主裘老三在內要犯三十四人擒獲,並解救海沙幫幫址地下暗室內人口一十有二,皆是江州偏僻村鎮中失蹤的貧家女子。

  被連根拔起的還有海沙幫在江州各處隱蔽經營的十幾處暗窯子,無需甚麼嚴刑拷打,被擒獲海沙幫中的軟骨頭便將這些窯子所在和盤托出。當地捕快差役趕到這些在市井底層百姓中頗具聲名的聲色之所,稍一尋根究底,便有揪出被海沙幫販賣至此的人口共計百餘來。

  江州以及鄰近幾州的百餘女子被海沙幫販賣做娼,海沙幫這等江州二流門派竟猖獗如此?此事甚至傳到了武杭城內江州文武官員的兩大魁首耳中去,市井裡傳聞連平日里只勤於整頓江州軍伍而鮮少對政務評議的將軍都大發雷霆,放言若是徹查此事後海沙幫要犯受人包庇得以活命,就休怪他親率麾下兵卒去華亭縣城主持公道。

  販賣人口本就是要掉腦袋的重罪,更何況海沙幫販賣人口數目之巨,且販賣人口用於私開窯子這等齷齪行徑,且不說被拐走兒女待到人家心境如何,江州百姓多也群情激奮,如此一來被擒獲的海沙幫幫眾還有何活路可言?

  被華亭縣官差當場擒獲的海沙幫幫眾被收押在縣內班房,人人都已是罕見四十斤重枷,海沙幫幫主裘老三有過之而無不及,華亭縣衙門塵封已久的一領八十二斤鐵枷與手銬腳銬並用還不罷休,看守班房的幾個獄卒都知曉裘老三一身橫練武功的厲害,生怕他走脫,又搬來幾塊大石置於枷上。

  當日於海沙幫宅院內走脫的十餘年輕幫眾,在出自江州名門正派松峰山的江湖俠士鼎力相助下,不出三日也被悉數擒回。

  江州百姓無不翹首以盼這些海沙幫拍花子頭顱滾滾而落的下場,華亭縣知縣眼見轄境內不時便有百姓群聚至衙門口處,也不做什麼逾距舉止,俱都請說早日將海沙幫幫眾依照大堯律法懲處,百姓都翹首以盼云云。。

  於這些承載民意所向的百姓,自然不能再以待無理刁民那般亂棍驅散,知縣縣尉都已出面數次,好言相勸這些百姓散去,官府定然會主持公道。

  華亭縣知縣傅川河本是貧家庶子出身,寒窗苦讀二十餘年金榜題名后,下到江州華亭縣這等不上不下的縣份來,只等三年期滿后得了上等考評,便可有望官升一級,以傅川河不及知天命的年歲,不說有朝一日能躋身廟堂中樞,至少地方大員之位還頗有指望。

  身形羸弱氣色不佳的傅川河見案上厚厚一摞書信,附近郡望人家,清流名士還有好些平日里神龍不見首尾的漁鄞郡大人物,當下都冒頭出來向他這華亭縣知縣施壓,可憐本就形容清瘦行走飄逸隨風的這位知縣大人,為海沙幫一案茶飯不思,走動時幾次三番魂不守舍,跌得滿身都是瘀傷。

  海沙幫犯下了販賣人口這等重罪,傅川河即便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裘老三保下,僅憑他中等縣份知縣的職位,如何能做到?

  不過此案牽扯過大,如若悉數逐條按大堯律法嚴加查辦,現在人滿為患的華亭縣班房只恐要被殺得空無一人。販賣人口做娼這等下作行徑,傅川河自然是嗤之以鼻不屑與之同流,可到底生在他轄境內,現如今江州上下都緊盯著他這位華亭縣父母官如何作為,若要是不秉公執法,在即將到來的戶部考評后,他又須得在這華亭縣知縣的位子上蹉跎幾多歲月。

  「本官這輩子也再不願與這些江湖門派扯上什麼關聯了。」傅川河靠住後背太師椅喃喃道,「先是與棲山縣張家餘孽糾纏不清的周氏武館,現如今又多出了販賣人口的海沙幫……」

  周氏武館遷出他轄境后,傅川河滿以為乃是松峰山附庸的漁鄞郡兩大門派,即便不能為他在位時政績增光添彩,也絕不至於惹出什麼禍患,可裘老三膽大包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做出了這等事來,身為華亭縣知縣的他自然也難辭其咎.……

  傅川河不是不願及早處置此案,一來事關數十條人命的大案,板上釘釘得經由郡守府,再遞送到武杭城刺史大人處,如此一來一回少說便要一旬日子,前提還得是沿途都暢通無阻;二來海沙幫到底曾是松峰山附庸,後者作為江州江湖執牛耳者,即便擺明姿態去對裘老三等人不加以包庇,可與江州將軍是血脈至親的那位松峰山山主尚未點頭首肯,他豈敢就在公堂上將其定罪?

  眼下傅川河用以安撫華亭縣百姓和那些郡望名士的,無非就是一個拖字訣而已,拿來救急尚可,可長此以往,眼見那些書信中言語愈發不耐,還有那些群聚而來的百姓每次都須得更多時候才會離去,可松峰山與武杭城的消息遲遲不至,他又能如何動作。

  日頭推移到晌午過後,華亭縣衙門前有逐漸有百姓群聚,傅川河聽得衙門外傳來的嘈雜動靜,愈發心煩意亂,甚至頭一次生出了想要動用衙役驅散人群的念頭,不過轉瞬之後又被否決,光天化日下若是命那些衙役對請願百姓動粗,假使不慎傷及幾人,那華亭縣內日漸沸騰的民怨就會轉嫁到他這位華亭縣知縣頭上,到時那可真就再無半分挽回餘地。

  對照銅鏡后見兩頰瘦削凹陷,傅川河長嘆一聲翻閱起了那些書信,果然大多都是催促他這位華亭縣知縣及早處置海沙幫幫眾,更有甚者越俎代庖為他出謀劃策,說不將那海沙幫幫主裘老三凌遲處死不足以平民憤,若是如此非但是嚴刑峻法大快人心之舉,還對他這位知縣老爺考評大有裨益云云,弄得他早便沒了哭笑不得的興緻,取而代之的則是無奈。

  什麼民憤人心,這些人都未曾親身涉足官場,哪裡知曉其中險惡如龍潭虎穴,他傅川河不是那些有家世背景傍身的豪閥世家子弟,一步邁錯便可能萬劫不復,二十載寒窗未能讀出個榮華富貴才起步便要在這華亭縣一畝三分地夭折。

  在知縣之位期間許多政令但凡推敲過後風險稍大,他都寧願暫時擱置下來也不去推行,道理簡單,做好了未必讓他於華亭縣平添幾分清譽,可若要是做岔了,待到考評時豈不是授人以把柄,上頭空出的官位有限,比與他同期進士的官場同僚來自然是只少不多,那棲山縣知縣亦也與他同期進士,原想拿這點情分再添上千兩白銀讓周氏武館回歸原址,可惜四下運作了快一年,直至那周氏武館堂而皇之襄助煙雨樓月棲山縣張家匪類餘孽前,連見他一面都是妄想,可憐了那位同期,轄境內出了周氏武館這等匪類同黨,能保住現在這頂官帽子已是萬幸,再進一步就是妄想痴人說夢嘍。

  如傅川河這般看似不近人情之舉,在地方官場上比比皆是,他雖說自認為人尚可,可若要說是把周氏武館這樁禍事重新攬回自己身上,這般捨己為人的行徑,傅川河還不至去做這爛好人。

  此後接連幾封書信都與第一封大致相若,只是言語間對他這華亭縣知縣已不如當初敬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如此猶豫不決究竟為何,只是再拖延下去,年後春來不宜動刑,又要讓那些堪稱罪大惡極的海沙幫幫眾多活整整一年光景,教這些正派名士郡望如何能忍?

  所謂天有四時,王亦有四政,四政若四時,慶為春,賞為夏,罰為秋,刑為冬,秋冬方能行刑,眼下已是立冬節氣,不日便要小雪,再過三月開春時便不宜行刑,傅川河對此心知肚明,只是依舊心存僥倖,武杭城內那些大人物和松峰山做出決斷來總不至須得要三月光景。

  果不其然傅川河翻至最後兩封書信時,一封來自武杭城江州將軍府邸,另一封則來自松峰山,都由驛路光明正大而來卻也未曾聲張,故而才被收拾書信的小吏當做尋常書信隨意堆疊,不過想來書信是昨晚才到,稍稍推遲想必也不會……

  傅川河先拆看了武杭城將軍府的書信,而後才是松峰山來信。

  這位華亭縣知縣閱罷兩封書信后再難鎮定,先是驚惶起身難以置信,繞書案繞行往複口中含混念著不知什麼言語,繼而怒難自抑將滿按書信揮袖掃於地面,最後頹然坐回太師椅上,顫巍著手將兩封書信又看了一遍,毋庸置疑,無可奈何。

  海沙幫主犯幫主裘老三不日於華亭縣菜市口被千刀萬剮,海沙幫幫眾從犯五十有二,悉數斬首,裘氏族人徒徙千里。

  此後漁鄞郡再無海沙幫,也無游魚門。

  華亭縣菜市口血腥氣經久不消。

  那日行刑罷,嘔出了黃綠膽汁的傅川河如釋重負回到府邸內,將那兩封書信細細看罷後於火燭上焚燒殆盡。

  你我皆是無奈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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