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七 不見故鄉事
確認盧子贛走後茶棚周遭並未有埋伏,陳十這才放下心來回了茶棚,將盧子贛吃剩殘茶傾倒在路邊,魏長磐悶聲不吭幫著把撐起油布棚的竹竿收起,白日里沒什麼生意,更何況方才又與那姓盧的見過一面,早些收了茶棚也罷,
耗費三月有餘光陰方才恢復如初的魏長磐與陳十在這搭了這間茶棚已有相當時日,之所以販賣那高價劣茶為的就是往來人少不會引人注目,饒是高旭這等卓絕人物大概也不會想到,就在松峰郡城外十餘里處,距松峰山山門不滿二十里的地方就有煙雨樓與棲山縣張家餘孽暗流涌動。
「盧子贛此人狼子野心,也不知當初高旭是何念頭,今日可不就養鷹颺去了?」陳十收了油布棚子蓋在那幾條的破舊桌椅條凳上,稍值錢些的則俱都上了近旁那一架獨輪車,拿根麻繩捆紮牢靠了,便語重心長與近旁的魏長磐教訓道,「這才沒兩句言語相激便要按捺不住,當初你師父師爺教你時的養氣功夫都拋到腦後了?修力先修心,這等淺顯道理都不明白,即便起了殺心,又怎能奈那盧子贛何?」
「我心裡是清楚的,只是他一說起師父時還是沒忍住……」
「你師父師爺都還在那座山上,要想把他們的屍骨都取回來好生安葬了,這點屈辱算什麼?」
「記下了。」
「江湖上多少多少能報的仇怨,最後都因毫釐之差飲恨,還不都是太心急了些。」陳十替魏長磐拍了拍衣角灰土,而後推起獨輪車走上大道旁的一條土路,「讀書人有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說法,咱們這些混江湖的也差不離,管他十年還是多少年頭,只要別等到仇家善終老死就行。」
「可高旭就要死了。」
「所以你陳伯只能冒這奇險應下盧子贛,高旭若要是老死在松峰山上,那我這把老骨頭到了底下有何顏面去見你師公。」
語氣驟然狠厲起來的陳十不多時卻又泄了氣,自嘲道,「不過我這把老骨頭習武天資比比不得你們,這輩子也就弓術還算說得過去,路數約莫也被松峰山摸得七七八八,恐怕到時也出不了什麼大力也沒什麼用……」
「這些話陳伯休要再說。」魏長磐止住了陳十話頭,「陳伯的弓箭救過我不止一次,怎能說是無用。」
「這世上的再強的弓再利的箭,撐破天去也不過能穿過三層的鍛鐵甲,何況在武夫眼中常人不能視其軌的箭路更是一覽無遺,尋常弓箭對付起三層樓武夫來已經捉襟見肘,到了第四層樓,就算是動用軍伍弓弩圍殺少說也得要雙手之數的弓弩手再有十幾人悍卒防止其逃竄,先前如那松峰山長老一般差不多快修鍊成精的人物,若不是佔了我暗敵明的便宜,就算再多倆你陳伯也未必能逼得那廝受斷臂逃生。」
魏長磐回想起那松峰山長老的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與煙雨樓趙大疤瘌二人死死壓制,若非是陳十的連珠箭,他二人至多不過再走三五合便要重傷。那是他躋身武道四層樓以後最為命懸一線一次,盧子贛的劍雖說比起何欽的劍更快一些,可若論起一招一式間的變化老辣教人猝不及防,還是後者更令魏長磐心悸些。
推著著獨輪車走了二里多泥濘小徑田埂,魏長磐二人在一座地頭的簡陋茅屋便停了步,是夏收時附近幾畝瓜田主人為防有走獸小賊偷瓜守夜所搭的臨時住處,四壁漏風冬涼夏暖,本不是適合常住人的所在,不過有寥寥幾十枚銅板的租錢在前頭擺著,這間簡陋茅屋似乎也沒那麼難住人。
屋內陳設簡陋,兩張床榻底下墊的都是稻草,魏長磐摸出火摺子點起油燈時,還瞥見那張缺了條腿的桌角便有瘦小野鼠一竄而過,約莫是才開春不久的緣故,于田間尋不見什麼果腹東西的野鼠竟膽大到光天化日下來有人居住的屋內覓食。他猶豫了半晌還是任由其驚惶逃竄,轉身去灶下熱今日晌午飯時,還有意無意掉了撮剩飯到角落陰影處,那小鼠探頭探腦似是有些驚惶的,可終究還是抵擋不住腹中飢餓,銜了那撮飯沿牆角小洞處溜出茅屋。
這餐晌午飯食簡單,無非是一碟子粗鹽抹過的白蘿蔔條,再有大碗糙米飯而已,不到半個時辰飯便出了鍋。魏長磐與陳十都是習武之人,飯量自然不會小了去,當時租給他們這茅屋老農所遺下的一口鐵鍋煮他們兩人的飯,總有一人要吃得半飢不飽,他總想要去換口大些的鐵鍋,可那土磚砌的灶卻還是剛好能放下這口小鐵鍋,於是乎換鍋一事便又擱置下來。
「今天的飯有些生了。」
「可能是少添了把柴火的關係吧,下次留心些就好。」
「蘿蔔腌得不錯。」
「前兩天這茅屋主人送來的蘿蔔,雖說都是些歪七扭八賣不出好價錢的,可切成條腌了還是好味道。」
二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柴米油鹽的瑣碎事,像極了兩個從田裡操持回家的莊稼漢子談論當年的收成如何。
自打煙雨樓眾人目睹周敢當斬殺胡惟雍一事後,難以避免地就與陳十魏長磐生出間隙來,畢竟他們誰也未曾親眼目睹胡惟雍叛逃松峰山,說到底那時不過是憑籍陳十一面之詞而已,若是照這道理來說,那豈不是隨意殺人再給人扣個罪名上去即可,畢竟哪個死人能替自己開口分辨?陳十雖說在煙雨樓眾人中有了些威望,可終究不及胡惟雍在煙雨樓內根柢深厚。
本是共進退的棲山縣張家與煙雨樓生出間隙后,不論是魏長磐還是陳十都曾想方設法去彌補,這才堪堪避免落得分道揚鑣。可即便煙雨樓眾人能容魏長磐二人,可親手斬殺胡惟雍的周敢當和周氏武館諸弟子卻不在其內。
照陳十原本打算,眼下他應當還在煙雨樓眾人與周氏武館之間調和,畢竟他當下是棲山縣張家當之無愧輩分最高的老人,這是連他若是都不能站出來主持大局,那豈不是坐視雙方結盟之勢日漸糜爛?周敢當好說,畢竟是自家門派走出的人,陳十好言相勸讓他與周氏武館眾人都對煙雨樓多家忍讓幾分,怎奈何這一讓以後煙雨樓眾人反倒以為前者做賊心虛,愈發得寸進尺起來,背地裡沖周氏武館門徒打悶棍下黑拳也不是沒有的事,周敢當早先還依照陳十吩咐命周氏武館眾人即便受了欺辱也休要還手,誰曾想到最後那些個煙雨樓子弟竟作弄到他頭上來。
周敢當周敢當,自然是敢作敢當的性子,二話沒說便將煙雨樓那幾人好一通胖揍,雖說替忍氣吞聲的周氏武館諸人好生出了口惡氣,可於雙方間一直苦苦維繫的那層淺薄關係就差沒結成怨仇,無計可施的陳十也只得順應了眾人心思,由煙雨樓眾人在江州南部地界繼續暗中活動,周氏武館眾人則於則於江州徽州二州交界處蟄伏,差不多快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光景。
魏長磐也不知曉陳十是如何與那松峰山內山弟子盧子贛搭上線的,後者現如今在松峰山上隱隱有僅次於高旭一人的崛起勢頭,想要與之聯手做掉本就時日無多的松峰山山主高旭,就不怕此人上位后待煙雨樓與棲山縣張家變本加厲?魏長磐想不通這些,可他一直相信身為長輩陳十的決斷,這種決斷救過他的命也救過煙雨樓周氏武館眾人的命,更何況他沒理由不相信身邊僅存的師門長輩。
「這間屋的租子還差幾旬日子就到了,按主家的意思,是定整年就給便宜些租錢,按月定的話還得多出些銅板。」魏長磐咽下口中飯食后抹抹嘴說道,「前幾天下雨颳風,茶棚遮雨的油布又被吹破了兩處,我勉強縫補上去,不過自怕經不起幾次風吹雨打就不成樣子.……」
「租子按月給罷,遮雨的油布不必去管它。」陳十不假思索道,「早晚要走,何必再去在意這些東西。」
何必去在意這些東西呢?
眼下的日子,有一日過一日,總得過好罷。
魏長磐胳膊撐著桌板,腦袋擱在掌心上,望著桌上空空如也的粗瓷海碗怔怔神遊萬里。
他是極喜歡這樣出神的,約莫是年幼時總是總吃不飽飯時養成的習慣,出神得久,連肚子多餓都忘了,順帶還能在腦中想想山外頭的景緻風光,那些他年幼時總是希冀見到的,山外的風光。
這是他近幾年來唯一一次能有這般長的時候,不必擔心轉眼后便是刀來劍往血肉橫飛的光景,就這麼靜靜出神。
他的魂兒彷彿升到了九霄雲上那般高,於蒼穹之上透過層雲俯瞰山河萬里如畫,而後他想著一處望去,一座青山掩映的鎮口有棵東倒西歪大槐樹的鎮子內,那座青樓牆垣破敗,他生長的茅屋裡呀,還有一對垂垂老矣的夫婦等著他歸來。
君從故鄉來,不見故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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