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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二 鎮三山 (三十五)

  武二郎所下榻是客棧內唯一的大屋,坐北朝南,長寬各有十數步有餘,本是那個客棧掌柜的一點僥倖心思,想著若是哪日有貴客路過,便能以這間上房能為客棧招徠生意。可這一廂情願的客棧掌柜卻未曾想過,連官府驛站都未必願意屈尊俯就的那些貴客,怎會瞧得上這小小客棧的所謂上房?

  這間原本算是極寬敞的大屋地面上儘是殘肢斷臂碎磚爛瓦,原本走動就不便,更何況蘇祁連等人都瞧出了那些磚瓦的蹊蹺,心中自然警惕,於是乎每次下步都極謹慎,卻還要分出大半心神在那小垚山大王身上,看似是滴水不漏的動作,在武二郎看來卻頗多破綻。

  躺在地上的三人是意識到這點的代價,現如今他們還能站立的連同魏長磐在內僅餘下六人。

  此外還有二人都身負極重的傷勢,持弩半跪在陣型的最後,草草綁紮的傷口並不能很好地止血,但他們不敢再有動作。

  倒地三人都是為了掩護傷者而死,早先的對峙中武二郎在出手擊傷晉州武官當中一人同時將其制住,而後以此人為餌,接連殺傷他們想要上前搶人的同袍。

  在場的晉州武官若論起捉對廝殺,沒人是那武二郎的對手。

  可出生入死的同袍被制住后踩在腳底,狗日的小垚山大王見無人上前便腳下加力,骼碎裂的聲響像是踐踏枯枝,沒人能夠坐視。

  離武二郎最近的魏長磐以單手撐地微微喘息,手中那柄從屍堆里隨手撿來的腰刀並不趁手,質地和鋒銳甚至遠遜被他隨手棄置的刀,可再如何也是鋼鐵鍛造成的武器,揮砍到眼前這小垚山大王身上甚至連入肉寸許都是奢望,彷彿銅澆鐵鑄般的肉身死死卡住了向前推進的刀鋒。

  究竟是怎樣的武道境界才能擁有這般無匹的肉身?

  晉州武官的箭囊中大多都已空空如也,失去密度的齊射再沒能對武二郎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至多不過能限制騰挪的餘地,與此同時魏長磐的突前也屢屢無功而返,卸下那分量可怖犀皮內甲的小垚山大王應對他的刀勢時愈發遊刃有餘。

  從容吐納完成一次換氣的武二郎定睛望向不遠處那個滿臉都是不甘的年輕人,武夫體魄因他的拳腳與其本身壓榨分明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出刀卻是更快,倘若能有趁手些的神兵利器,未必沒有一份微薄的勝算。

  就在武二郎略作思量的時候魏長磐再度暴起出刀,刀鋒在前者胸前橫劃過完滿的弧線,自下而上在武二郎胸腹之間劃出一道尺許長的傷口。

  出刀的同時他將所有空門都放給了眼前的小垚山大王,蘇祁連為首的晉州武官們射出了僅剩的箭矢為他掩護,後仰下腰閃避的武二郎錯過了出手的良機,不到半個瞬剎又重新挺身而起的小垚山大王再抬眼望向魏長磐是後者已經重回到了相對安全的距離。

  假使自己貪功再出一刀,亦或是蘇祁連等人的箭再慢上分毫,他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渾然不覺背心已被冷汗浸濕的魏長磐這般想到,看似由他親手創造出來的機會竟也是陷阱,不過落入陷阱中小獸反撲稍微出乎獵人的預料而已。

  被踩在武二郎腳下的晉州武官瞧上去是比魏長磐也大不了幾歲的年紀,是先前替他掠陣的幾人之一,本是晉州武官中屈指可數的戰力,卻在與武二郎短短數合的交手內就負傷被擒,不過是幾個呼吸的事,以至於近在咫尺的魏長磐都來不及救援。

  無需蘇祁連示意,射空了弩的晉州武官們便俱都將反握的短刀換到正手,經他們改制過的輕弩弩臂是鐵木的材質,那些久居山林的木工見到這種極硬的木料都要心疼手中斧斤的損耗,更何況弩臂當中還被他們鏤空嵌入一條拇指粗細的鋼筋,就算拿來揮舞也未嘗不是能置人於死地的武器,拿來替代銅皮的輕盾也不會差太多。

  六名晉州武官與魏長磐互為犄角,都是要進擊的姿態,十二分的精神和氣力卻都在提防那小垚山大王出手。

  生擒和斬殺武二郎都已成奢望,現在他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就是讓儘可能多的人全身而退。

  然而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對還在武二郎腳下呻吟的同袍熟視無睹,蘇祁連面頰抽動,像是有莫大的苦楚和悲痛要噴涌而出,又被他強硬地壓制下去,使得那張皺縮的面龐展現出介乎微笑和哀傷之間的神情。

  你蘇祁連不是為將的材料。

  那個人在離開晉州前對他如是說道,將近二十年的光景里這句話的餘音依舊在他心湖中揮之不去地回蕩,幾近夢魘。他曾以為當上州軍北大營的偏將以後便能以練兵的成效,來證明那個人的錯,卻被台岌格部南下的騎兵輕而易舉撕扯得粉碎。

  蘇祁連是不是為將的材料,輪不到一個已經退出晉州軍伍的百姓來評頭論足!

  在獲悉那個人身死松峰山後他以最快的速度聚攏了那些曾經同在大桿營的袍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朝廷乃至晉州官府都不會放任他們這些武官南下,用過往無數次出生入死的功勛來換一個隻身南下的清白身份,或許還有些許的可能。可他們早已不是當初熱血上涌拔劍生死的年紀,那些年輕的大多也都是兩鬢微霜的中年人,妻女產業家族忠義,太多不能輕易割捨的東西絆住了他們的步伐。最終還是蘇祁連馬大遠章谷在內在蠻人攻勢中得活的二十餘人,在安頓好身前身後事後辭官南下。

  在蘇祁連早前的設想中,他們會以微不足道的代價從怯懦如鼠的唐槐李手中獲得那些武裝,而後藉助棲山縣張家和周氏武館的弟子迅速武裝起一支戰力卓絕的精騎。有精良甲胄和刀弩的精騎在江州官府作壁上觀的同時,會如同割草一般將那松峰山的山下弟子收割殆盡,最後他會糾結起江州所有與松峰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門派殘黨,攻上松峰山,砍下高旭的腦袋擺在那個人的墳頭祭酒,之後便是割鹿台。

  他聽出了客棧外發出那聲咆哮的人是誰,也知曉他們的境遇遠比客棧內更加艱險,而他蘇祁連卻無能為力。

  張五沒有說錯……他蘇祁連不是為將的材料……

  可至少能當個握刀向前的卒子。

  蘇祁連向前一步,站在了所有晉州武官的身前,這是離武二郎最近也是最危險的位置,像是戰陣中頭排的盾士,一戰過後生者寥寥,但人人都須得是老卒。他們未必悍不畏死,在面對蠻人如海潮般洶湧的騎軍結隊衝鋒時,卻能做到一步不退。

  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將屁股沖著敵軍只會讓他們死得更快,故而他們只能做馬蹄湍流中巍然不動的礁石。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頂天立地,豈有苟且求活的道理!」蘇祁連圓睜了雙目忽的大吼,聲振屋瓦,「勇敢些!拿出你的骨氣來!」

  先前為逼迫晉州武官眾人出手,武二郎一腳一腳慢慢踏碎了這個比魏長磐年長不了幾歲武官的整條臂膀,即便後者咬緊牙關未曾有一字一句的求饒和叫痛出口,可那牙縫間擠出的呻吟仍舊刺痛著在場所有武人的神經。

  武二郎聽聞低頭饒有興緻地望向那個算是相當能吃痛的晉州武官,抓住他的發提起他的頭瞥了眼,然後望向那個鬚髮皆白的大吼老人:「分明是你自己的兒子,卻要擺出毫不相干的樣子讓他活活痛死在這裡,天下還有這般為人父母的?」

  那個被武二郎提起腦袋的年輕晉州武官強行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像是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被蘇祁連如雷的吼聲打斷:「你是晉州的武官!一日是晉州的武官,那今生今世都是!不要給你的同袍和你的旗抹黑!」

  「他還是個年輕人,活下來,原本以後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娶妻生子,加官進爵,榮華富貴,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帶著些憐憫的眼神望向腳下那個還在竭盡全力掙扎的人,小垚山大王的嘲諷幾乎要氣炸蘇祁連的胸膛,「就算是爹爹,可為一心想要兒子慷慨赴死才不辱沒他爹爹而死,當真值得?」

  」雖死也是英雄的死,總好過嫌棄累贅的哥哥,做了弒兄的行徑,為了良心安穩卻還要為自己找出千般的借口和理由。」

  幾乎剎那瘋魔的武二郎雙目赤紅,目光轉向那個一臉淡漠揭開他心底瘡疤的年輕刀客,啞聲道:

  「洒家本以為天下總不至於有蠢到求死的人。」

  「那是你見識太少。」

  像是吐乾淨心中的積鬱,魏長磐在三言兩語便使眼前小垚山大王怒不可遏之後竟是露出極快意的神情。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豈不快哉。

  這些書上的言語,說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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