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八 星星之火
他的腿斷了,在落入陷馬坑的一瞬他來不及將腿拔出馬鐙。
整匹馬的重量伴隨下墜之勢讓小腿如同筷子一般被折斷了,斷裂的脛骨戳出皮肉和褲腿。
娃娃臉騎卒所能做出最快的反應至少保住了他另外那條腿,而不至於讓這個下半身都給壓個結實。
假使晉州武官們倉促掘出的陷馬坑再寬上半尺,那些鹿角槍和竹籤就會將他和那匹馬一樣串成冰糖葫蘆,然而在宿州軍伍中與他相依為命兩年的坐騎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馬頸和腹部都被刺穿,血在陷馬坑底匯聚成小小的窪。
蘇祁連不清楚自己色厲內斂的咆哮還能嚇住這些宿州騎卒多久,但無疑在短暫的遲疑和畏懼過後這些人就會再次發出試探,章谷和他的體魄到了行將崩潰的地步,只需兩三個不要命的死士就能試出他們現在的狀況,不過隔著三條陷馬坑和他們對峙的人馬中顯然沒有這樣的人物。
還需要時間.……他還得爭取足夠的時間……
「娘希匹!」百夫長終於將他家鄉最惡毒的罵人言語吼了出來,「再不向前,沒人罰餉兩月!再做一旬苦力!」
一旬苦力於這些多是貧苦人家出身的卒子而言雖說難熬,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可若是沒了兩個月的餉,那許多騎卒家人就得忍飢挨餓才能熬過這段無米下鍋的光景。
懶惰怯懦的毛驢終於在蘿蔔和大棒雙管齊下的同時終於開始動作,十數名步戰的騎卒悄無聲息地向陷馬坑兩側挪動。
遙遙觀望的百夫長神色鬆弛了些,只要手底下的騎卒不至於人人怯戰,只消那兩人身上見了傷勢,餘下還在觀望的人聞到血腥就會蜂擁而上。
疲軟酸痛的臂膀調動起最後的力量儘可能乾脆地斬斷了一名冒進騎卒的脖子,心臟泵動頸間的熱血噴涌到兩人多高。
蘇祁連還在試圖擺出巍然不動的架勢,可近在咫尺的騎卒們都能看出他抖如篩糠的手,分明是已經力竭的模樣。
更多的人在揎拳擄袖蠢蠢欲動,像是渴血的鐮鼬,他們大多還在忌憚沒有動手的章谷,看起來這賊寇的餘力分明更多些,遠不比先前那老傢伙瞧著色厲內荏。
章谷揮刀成圓,嚇退了想要進逼的兩名步戰騎卒。
然而更多的人依舊在緩慢向前推進,能夠重新起身的騎卒將動彈不得的傷者和馬匹儘可能挪到不阻塞道路的位置,頭腦靈光的騎卒已經試圖調轉馬頭另尋道路,不過僅靠百夫長大著嗓門的叫嚷似乎不能如臂指使。
蘇祁連很疲憊,蘇祁連喉頭湧上了血腥,蘇祁連感覺心跳猛烈得像是要衝破胸口。
站在離陷馬坑極近的距離,漆黑的坑底令他頭暈目眩,興許是因為身上的傷勢在大量失血興許是因為連番的廝殺抽幹了他最後強提的精氣神,於是他低頭片刻便抬起頭,不經意間與他對視的年輕宿州騎卒咽了口唾沫,悄無身形後退半步。
他可能老了,可他還有點用。
可須臾間他又低頭,自嘲地笑,果然還是老了。
窄而狹長的馬刀是這些宿州騎軍的制式武器,他早該注意到陷馬坑沿上那抹沒被沙土完全遮掩的反光。
正在與名壯著膽子上前步戰騎卒對峙的章谷,瞥見數步外陷馬坑裡那抹不同尋常反光時便已皺了眉頭,可他來不及出聲示警,只能眼睜睜看著被馬刀捅穿小腹的蘇祁連踉踉蹌蹌向後連退數步后就要仰面朝天栽倒下去。
那個斷腿的娃娃臉騎卒在陷馬坑底匍匐斂息了半柱香有餘的光景,摸到距蘇祁連不過咫尺之遙的地方,自下而上刺出這不論是時機還是角度都極刁鑽的一刀。
只消再擰動馬刀刀柄一圈,就能徹底絞斷這個老朽賊子的生機。
強忍劇痛竄起刺出那一刀已經娃娃臉騎卒的極限,碎成小塊的骨茬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他斷腿處的血肉。
得手的狂喜短暫壓制過痛楚之後他幾乎疼得要滾下陷馬坑去,他竄起的同時勢必要全身發力,已經晃里晃蕩的那半截小腿是不聽他使喚的,可偏生還是能給他帶來痛不欲生的感受,像是他將他撕成兩截。
替伍長報仇雪恨的快意還有軍功即將到手的雙喜臨門,似乎讓斷腿的疼痛也消減了。
可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去割下那賊子的頭顱,不然身後那些如狼似虎的同袍隨時都會讓煮熟的鴨子不翼而飛。
正待他齜牙咧嘴正要用雙臂獨腿支撐起身子時,倏地覺到脖頸冰涼。
「差了最後的一手,原本你死我活就成了你活我死,憋屈不憋屈?」
他的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的刀鋒上沾了熱的血。
下腹中刀並不能瓦解一個人的戰力,可也不該有人能忍受自己拔刀的疼痛,況且沒有醫官在旁施救,幾乎是拔之即死的格局。
哪怕此人拔刀時能發出一點動靜,他都能做出應對。
可眼前這個衰老又力竭的賊子方才沒有半句叫痛,甚至不曾呻吟出聲。
「你這的年輕人就該去北方,而不是在宿州為了一個什長百夫長之類的官職蹉跎歲月。」蘇祁連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單膝跪地的娃娃臉騎卒能看到溫熱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到北方去,到晉州並圓城去,尋一個叫宋之問的人。」蘇祁連又說,「他會給你建立功勛的機會,你可能會在第一場大戰中酒屍骨無存,也有可能光耀門楣。」
蘇祁連的聲音忽然變得疲憊蒼涼,大量的失血讓他神志不清的同時意識模糊。朦朧間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封來自北方六百里加急的書信,用傳遞緊急軍情的驛路秘密送到一個擅自脫離晉州軍伍老卒手中的書信,在燭火間泯滅成飛灰的模樣。
他的私心……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恐怕是死後也不得安寧罷?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
「就剩一個賊子,用馬蹄踩也踩死了。」百夫長見蘇祁連倒地前還用馬刀支撐住了上身,不由鬆了口氣的同時還戲謔道:
「這賊子怕是從戲文里聽來人家虎死架不倒的說法,其實不過是紙糊的架子,兒郎們稍一用力就推倒了。」
唐大人和另外一名同袍都在此役中戰死,就算帶回去這幾個腦袋,怕是也說不過去.……
這幾顆腦袋包括前頭被唐大人護衛斬殺的幾人,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玩意兒,真正的大菜還在那客棧內等著他。
不過就先前數里之外都清晰可聞的動靜,那小垚山大王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吶……
還活著的那個賊子試圖突破宿州騎卒的重圍,可所有動作都是徒勞,在他揮刀的同時背後會添上更多的傷勢,因為那個本該成為他倚靠的男人已經在愧疚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縱使有千般無法彌補的過錯他也已經無法懺悔更多,至少流干最後的血讓他無愧於曾經晉州武官的身份。
還有那枚種子。
困獸猶鬥的章谷遍體鱗傷,在發出最後一聲怒吼后以刀刎頸而死。
原本還在畏縮的騎卒們一擁而上,哄搶任何能換取哪怕豆大軍功的東西,像是見到腐體的梟鳥。
「全倚仗大人指揮得當,若非如此,恐怕還要被這兩個狡詐的賊子使疑兵計阻攔不知到什麼時候去。」拱衛在百夫長身側的什長沒喲撈取軍功的機會,言語奉承總聊勝於無,「想來那小垚山的賊寇也不過是手到擒來。」
「賊子已死!向.……」對此言頗為受用的百夫長面露得色開口,片刻后卻只能發出喑啞的怪聲。
百夫長疑惑地伸手摸向喉嚨,卻是濕黏的一片。
他將眼神投向近旁的什長,方才還在阿諛諂媚的什長神色驚惶失措,可眨眼功夫什長的表情就凝固在臉上,半截馬刀突出胸口,收刀的同時還不忘絞爛心肺。
同樣的事在兩個呼吸間,便發生在了拱衛百夫長周身所有騎卒的身上,他們當中反應最快的人僅能握住刀柄,卻已經喪失全部的氣力。
畢竟心口中刀的人沒有能活下來的。
在百夫長眼中的困惑還沒轉變為恐懼的時候他的腦袋就被砍了下來,赤裸骯髒的男人將無頭屍身推下馬背,上馬高舉百夫長的頭顱大吼。
那些潰逃的騎卒沒有讓這三名晉州武官露出喜色,前者在目睹百夫長頭顱被高舉的同時就失去戰意,沒人樂意去替這個平日里苛責下屬為人又小氣的百夫長報仇雪恨,只是儘可能地從那兩具屍首身上扒拉下來所有能扒拉下來的東西後上馬繞開陷馬坑逃竄,失去坐騎的騎卒如果沒有同袍願意拉他們同乘,那也只能咒罵著一瘸一拐儘可能跟上大隊,沒人曉得那三人背後是不是還有成百上千的山賊。
高舉百夫長頭顱的晉州武官把手裡的東西像什麼一文不名的東西一樣丟棄,而後望向那兩具已經面目全非的屍身,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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