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條件
「六山四門,兩宗一寺」這種說法,指的是江湖上最為龐大的幾個門派。
這其中有被譽為天下正道魁首的「一寺」佛心山無門寺,有劍客們心目中的聖地、「萬劍皆歸一」的千尺凌雲山,有道觀遍布大江南北、單論勢力之龐大甚至更勝無門寺一籌的玄宗——也有二十餘年前,幾乎屠戮了半個武林的魔宗「無名宗」。
無名宗現世已久,甚至比大魏的時代還要久,但是一直以來,它都不過是一個地處西域的小門派而已,沒有多少人聽說過他們,也沒有什麼人會去為難或是迫害他們——然而自從約莫三十年前起,無名宗當時的宗主突然暴斃身亡,宗內選出的新任宗主第二天便拍馬上任,緊接著,一切就都變了。
楚狂人。
這個名字聽上去並不怎麼悅耳,但它這個名字卻屬於那位宗主,時至今日,江湖中的老人都不敢直呼這個名字,只敢以「那廝」「那魔頭」來稱呼。
誰也不知道楚狂人那一身剛猛無匹的內力與手中那柄神鬼莫測的彎刀到底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那些帝王心術與陰謀陽謀又是何人所授——但所有人都知道,如若不是那一年千尺凌雲山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於無聲,如若不是西子湖畔紅妝樓里來了位妙姑娘,只怕就算是玄宗宗主與無門寺的佛心十八禪親自出手,也只能在楚狂人的手下飲恨。
那一年,三十餘歲無敵於江湖的於無聲帶著二十位武林中最聲名遐邇的強者與隱世多年的高人,叩響了無名宗的大門,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入了無名宗的宗門。
那一年,楚狂人與妙姑娘的孩子誕生,無名宗難得地安靜了一段時間。
也是那一年,無名宗徹底消失在了江湖之中。
宗門內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半個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原因不明的大火在剎那間便吞噬了整個宗門,甚至連宗門旁的小湖都在這場大火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可見這場大火到底燒到了何種地步。有人僥倖逃了出來,有人在宗門內化作了一捧黑灰,還有的人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人八成也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這一點每個人都很清楚。
但下落不明的人員名單里,卻還有著於無聲和楚狂人的名字。
因此這二三十年來,人們一面期待著拯救了中原武林的英雄浴火重生,一面又畏懼著那個魔頭自烈火之中爬出深淵——只是二十多年過去了,英雄沒有歸來,魔頭也沒有重現,一切都順理成章,又令人惋惜。
只有那些經歷過那場大戰的人們,或許才會繼續期待著某種奇迹的發生。
比如眼下,呼延叱眼前的這位「佛爺」。
無名宗麾下有四部,奇刀崖、自在寺、鬼影堂、求索林這四部的名聲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或許比無名宗更加讓人談之色變,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在武林歷史上留下了由鮮血凝成的一筆,或許千百年後也依然會遺臭萬年——而在這四部之中,與西域佛門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大自在寺」,或許是最為可怕的那一個。
——因為自在寺的妖僧們,吃人。
「放心,某家不吃人。」
正當呼延叱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佛爺卻忽然輕輕嘆息一聲,看著呼延叱搖頭道:「江湖中的風言風語總是不勝枚舉,但只要一與無名宗有關,那這風言風語就算再如何離譜也會有人相信。」
對於呼延叱而言,佛爺的話語顯然有些可怖。
死亡並不可怕,佛爺也並不可怕,對於呼延叱而言,食人這種事雖然令人心中生懼,但說到底也不過是與那些北疆的北遼蠻子一般,不過是一種野蠻而又粗暴的行徑罷了——但若是佛爺真能看穿人心,那麼這種事情無疑才是最為可怕的事。
呼延叱咽了口唾沫,隨手便將書生扔在了地上。在後者的倒吸涼氣聲中,縱橫北疆的馬匪頭子面色鐵青地抱緊了手中的箱子,盯著佛爺咬牙乾巴巴地道:「你吃不吃人和老子半點干係也無,老子現在只關心你拿不拿得出錢買這東西——哼,那姓師的耍了老子,老子背後這條瘋狗又死咬著不放,如果你再陰老子一手,那大爺我也只能帶著你們幾人一道下去見閻王!」
呼延叱此刻的表情和他口中說出的話語顯然截然不同,甚至兩者對比起來顯得有些可笑,因為呼延叱現在的表情實在是太過可怖了些,他的臉色比此刻的天空更加蒼白,顯然佛爺的身份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上一個信了老和尚話的人,現在墳頭上的草已然足有三丈高。」
呼延叱的背後,藺一笑突然冷笑道,「如若你真打算與老和尚交易,那你可要準備好了。老和尚肚子里的彎彎繞繞比我們都要多,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咬你一口。」
「藺居士此話著實有些有趣,只是遺憾的是某家一向說話算話,既然要和呼延施主交易,那麼某家自然不會做那強買強賣之舉。」
呼延叱的臉色剛剛一遍,然而他尚未回頭,佛爺便已然雙手合十微微嘆息,誠懇地看著呼延叱道:「不得不說,呼延施主,一千兩銀子對於您手中的貨物而言並不算貴,甚至依某家之見,您手中的這批貨物至少得值一千五百兩銀子,並且這還是最低的價格。」
呼延叱的眼睛微微一亮,只是他臉上的警惕之色毫無半點消退之意——佛爺這句話一定還有後半句,這一點他心知肚明,並且謹慎如他也自然不可能因為佛爺的三言兩語便放鬆了警惕。他一語不發地舉著手中的木箱,有些發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佛爺,顯然佛爺若是有一絲一毫的不軌之圖,他就會立刻摔碎手中的箱子,帶著半條戌亥八街的百姓一道同歸於盡。
果然,佛爺只是微微頓了一頓,便繼續嘆息道:「只是可惜,呼延施主,某家只拿得出一千兩銀子。某家與藺居士和師居士不同,那兩位家大業大,某家自然是萬萬比不得的——這一千兩銀子已然是某家眼下能拿得出手的所有盤纏,如若呼延施主對這價錢不太滿意,那某家也只能就此罷手。」
呼延叱的呼吸微微一窒,一千銀子當然無法讓他滿意,雖然這一百萬錢足以讓他在某個小城裡買上一間小院舒舒服服地過上幾十年,但自己此番九死一生卻只能換來這麼一點錢,呼延叱自然是心有不甘。可是他也很清楚,錢再怎麼好也得有命來花才行,如果自己與佛爺的生意沒能做成,那麼自己背後那個虎視眈眈的傢伙恐怕立刻就會再度出手。
所以他只能深吸一口氣,有些艱難地道:「真的只有一千兩銀子?」
「出家人不打誑語。」佛爺雙手合十,垂眼輕聲道,「雖然銀錢不多,但至少是實打實的一千兩銀子。」
「.……你先把銀子給我。」
呼延叱沉默了許久,終於一咬牙,瞪著佛爺低聲道:「等我拿到了銀子、確定了這銀子沒有問題,我再把這箱子交給你——還有,你得確保我能活著離開這裡,若是老子剛把箱子交給你你就痛下殺手,那老子不照樣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佛爺微微皺眉,但和師十四不同的是,他只是思索了一剎那,便頷首道:「有理,這一點某家此先也有所考慮,呼延施主果然心細如髮——銀子與為施主引路離開此地的人選某家都已準備好了,稍等片刻,他應該就會來到此處。」
「慢著。」
呼延叱卻忽然咧開了嘴,盯著佛爺冷笑道:「佛爺,您也是戌亥八街的三位爺之一,此前姓藺的和姓師的兩人的手段老子也見過了,說實話,老子闖蕩江湖這麼久,還沒見過這樣的厲害人物——您剛才隔著數十丈便能以一顆念珠打斷箭矢,這實力顯然也是江湖中第一等的。若是您與藺一笑和師十四動起手來,誰勝誰負?」
這問題顯然有些古怪,佛爺忍不住微微愣了愣,然後便抬眼看向了呼延叱的身後。而在呼延叱的身後,藺一笑冷哼一聲,有些煩躁地道:「這問題倒是有趣,不過老子倒是可以回答你——老和尚雖然厲害,但要打敗大爺我,至少也得重傷。」
這話顯然就是在證明佛爺比他更勝一籌了,呼延叱心中稍定,看著佛爺繼續冷笑道:「那麼,既然佛爺在和在下做生意,為何這人還在這裡?」
這話指的顯然是藺一笑,後者不由得微微一怔,旋即勃然大怒道:「這倒是奇了,這裡又不是老和尚的地盤,大爺我站在這裡難道還要經過老和尚的允許?——姓呼延的,莫要忘了老和尚還沒答應你的那些條件,若是老和尚反悔不願與你做這筆交易,那你的項上人頭依然是老子的囊中之物!」
「——藺居士。」
在藺一笑的怒吼之中,佛爺凝視了呼延叱許久,終於輕聲開口了:「給老衲一個面子。」
「.……嘿,老和尚,你莫不是真以為老子怕了你?」
藺一笑的怒喝聲戛然而止,但很快,他陰惻惻的聲音便再一次響了起來:「你那自在逍遙經確實可怕,但老子這八荒功還真就不怕你那自在逍遙——擇日不如撞日,這幾次交手你我都沒能分出個勝負,今日不如就在這裡拼個你死我活,來看一看到底是你那自在逍遙奇詭,還是我這八荒六合更為無匹?」
——八荒功?
豎起耳朵聽著的呼延叱微微一愣,他隱約記得這是北遼高手的不傳之秘,而眼前這藺一笑顯然與北遼蠻子毫無關係,除了他那過於高大的體型以外,五官看上去與中原人並無兩樣,那又是從何修來的這八荒六合功?
這份疑惑並沒有在呼延叱的腦海之中逗留太久,因為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佛爺卻忽然輕輕一嘆,旋即扔下了手中的念珠。
他用雙手,握住了自己的禪杖。
「請。」佛爺平靜地看著藺一笑,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禪杖,「既然藺施主相邀,某家卻之不恭。」
他的動作很輕柔,但他身上的氣勢卻變得愈發可怕——他居然真的要聽呼延叱的提議,在這無名的小巷之中趕走藺一笑,甚至不惜與對方大打出手!
這一切當然和呼延叱無關,甚至他心中還有幾分解氣的快意。在佛爺的動作之下,狐假虎威的呼延叱甚至回過了頭,用挑釁的目光看向了他背後的藺一笑!
在他的身後,藺一笑面色陰沉,雙拳已然握緊。
「——好,老和尚,這個梁子,我記下了。」
出乎呼延叱的意料,這個他原本以為莽撞急躁的男人突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雙拳也漸漸鬆開了來。他看著呼延叱與佛爺,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腳步也漸漸向後退去:「老子現在不是你的對手,但是我的時間還有很多,非常多——十年之後,大爺我也才不過三十來歲而已,而那個時候,老和尚,你又有多少還手的餘力呢?」
他一步接著一步地後退著,本來殘忍狂暴的目光也變得無比冷靜,而那份冷靜,更是讓呼延叱忍不住有些不寒而慄。
野獸不可怕,野獸空有力量而沒有智慧,總會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人也不可怕,陰謀詭計很多時候會被強大的力量一拳破解,秀才遇到兵從來不是個例。
但如同藺一笑這種,同時兼具著野獸之力量與人類之冷靜的人物,卻讓呼延叱難得地產生了一種對於某個人的畏懼!
「我們會再見面的。」
藺一笑退到了街角,他看著面色蒼白的呼延叱,輕輕地笑了笑,平靜而溫和:「一定會。」
呼延叱咽了口唾沫,看著消失在了街角的藺一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呼延施主,你的要求我已經做到了。」
佛爺的聲音響了起來,將呼延叱的意識重新拉回了他的身上。這位普通的老僧突然間又變回了之前那個其貌不揚的人,他緩緩地彎腰撿起了自己的念珠,看著呼延叱微笑道:「銀子會到你的手上,箱子會到我的手上,完美的交易,只要施主離開了這裡尋個地方隱姓埋名,就再也不會有人來干擾施主的生活了。」
「佛爺,在下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呼延叱看了佛爺良久,終於小心地開口了:「只要這個要求您能答應,姓呼延的絕對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再也不會踏入戌亥八街半步。」
佛爺輕輕地眯了眯眼:「施主的要求,好像實在是有些多。」
「但這個要求卻很重要。」
呼延叱咬著牙,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著平穩:「您是佛爺,是大名鼎鼎的自在寺中人,您選定的引路人人選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至少絕不是呼延某人這點三腳貓功夫能夠抵擋的。」
佛爺揚了揚眉:「不錯,某家的親傳弟子愚心會把你帶出這裡。」
「佛爺,倒不是姓呼延的不信任你,但若是那位愚心大師奉了您的命令收回這一千兩銀子,那小人只怕是斷無半點反抗的餘地。」呼延叱的額頭上隱隱滲出了汗水,他看著面色微微有些陰沉的佛爺,強撐著道,「所以小人想親自選擇一位引路人,只有他多少能夠讓小人信任一二。」
佛爺沉默了良久,才終於看著呼延叱緩緩地道:「說。」
呼延叱露出了一個有些乾巴巴的笑容,他猛然抬起了手指,指著小心地躲在一旁、似乎生怕被兩人發現的書生,認真地道:「他。」
許久未曾開口的書生微微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佛爺:「佛爺,在下不過是一介書生,若是這位呼延大俠離了戌亥八街卻又不願將箱子交給在下,那在下可是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佛爺,您可一定要三思.……」
「你確定嗎?」
佛爺似乎沒有聽見書生的叫嚷,他認真地看著呼延叱,一字一頓地道:「某家沒有意見,因為呼延施主想必是不敢與某家玩這些小手段的。」
呼延叱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乾笑道:「那是自然,佛爺好眼力。」
「那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呼延叱總覺得佛爺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古怪的笑容一閃而過:「某家就應了你的要求——小犬兒,隨他去吧。」
「是,佛爺。」
滿心歡喜的呼延叱聽著書生那有氣無力垂頭喪氣的聲音,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只是他不知道,同樣露出了笑容的,還有佛爺,與低著頭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