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關於酸菜魚的故事
抱著木箱的呼延叱龍行虎步,面帶喜色地走在小巷之中。
拖著另一個木箱的書生汗流浹背,一步步地跟在呼延叱的背後。
「佛爺果然是佛爺,大胸襟、大氣魄!」
呼延叱走了幾步,又一次回頭看了看書生拖著的那個木箱,臉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書生的身邊,順路拍了拍書生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打開了書生拖著的木箱——一片銀光頓時照亮了小巷的青苔綠藤,璀璨的銀子總能讓人感到心情舒暢,尤其是對於剛從鬼門關里脫身了的呼延叱而言。
「他娘的,咱們終於活著殺出來了。」呼延叱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箱子,看著書生大笑道,「書生,老子這條命被你救了不止一次,雖然姓呼延的不是個好人,但是知恩圖報這一點多少還懂一些——看你在你家佛爺那裡也不怎麼受重視,不如跟老子一道南下尋個小城,咱們結為異姓兄弟,你智計百出,我一身武勇,咱們一道打拚一番事業出來,如何!」
揮汗如雨的書生彎著腰喘著氣,看著呼延叱勉強笑道:「呼延大哥既然看得起小犬兒,小犬兒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小犬兒卻是佛爺麾下的鴿子,縱使想隨大哥一道離去,只怕也必須要得了佛爺的同意才行。」
呼延叱皺眉道:「這是什麼道理?腿長在你自己身上,難道佛爺還能限制你的行動不成?」
書生苦笑搖頭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此刻小犬兒只想請大哥幫個小忙,因為這銀子對於小犬兒而言,實在是太沉了一些。」
一千兩的銀子合計足有百斤,佛爺顯然對於呼延叱這種人了解得非常清楚,一千兩的銀子雖然攜帶不便,但顯然呼延叱更喜歡這種實打實的銀子,而不是拿在手裡輕飄飄的一張銀票。只是這一千兩的銀子卻苦了書生,畢竟書生自己只怕都不過一百三四十斤,這沉重的木箱他甚至連抬都抬不起來,只能用一根帶子束縛著箱子在地上拖行。
「我大魏人人尚武,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倒是少見。」
呼延叱哈哈一笑,他此前早就探查過書生的體內,書生的確是半點內功沒有,丹田之內更是空空如也,那根本就不是偽裝能夠偽裝出來的。此刻見書生滿頭大汗,呼延叱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隨手將手中裝著火器的箱子扔給了書生,自己則雙手抱住那巨大木箱,吐氣開聲一聲輕喝,便輕而易舉地將那百斤有餘的箱子抱了起來。
「大哥好功夫!」
書生讚歎地豎起了大拇指,努力地抱緊了手中的木箱:「呼延大哥這天生神力,只怕這天下間都罕逢敵手啊!」
「哈,莫要胡言,要知道你我可是剛見過了藺一笑那廝,這話說出來老子只覺得你在取笑我!」呼延叱此刻顯然心情大好,甚至有閑心與書生打趣說笑,「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老子這點功夫,或許在江湖裡也算是中游,至少不會遜色於藍三那廝——但若是和真正的好手對上,或許頃刻之間就會被人擊倒。」
書生一路小跑著跟在呼延叱的背後:「大哥莫要妄自菲薄,至少在小弟看來,大哥的功夫已然算得上是第一流!」
呼延叱聞言只是一笑,也不繼續多語。在他的眼裡,書生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知道那些武功高強的大俠們到底有多麼可怕。別的不說,單單隻是自己那日逢著的那位夏侯家供奉,就不是自己一個人能拿下的對手——以那人的內力與功夫,三個自己捆在一起,只怕也很難被對方放在眼裡。
——只可惜了麻衣匪,唉,那可是老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心血……
想到麻衣匪,呼延叱便覺得自己的心頭有些發苦,這箱沾滿了鮮血的銀子也變得沉重了幾分。他也是人,雖然他冷血無情,但麻衣匪的弟兄們與自己馳騁北疆多年,再怎麼也培養出了幾分感情。眼下那些弟兄不是被自己就是被北遼蠻子和商隊護衛所殺,偌大的麻衣匪就剩自己孤身一人,呼延叱也不免生出了幾分難過之情。
「這箱子還真有些沉。」
呼延叱忽然嘆了口氣,輕輕地將手中的箱子放在了地上。
箱子底部有很多沙土,那顯然是書生此前在地上拖行所導致的,這讓呼延叱的手上也沾上了些許沙土。呼延叱輕輕地拍了拍手,隨意地將手在自己本就有些骯髒的衣襟上擦了擦,回頭看著遠處的書生高呼道:「出口還有多遠?你們這戌亥八街實在是大得離譜,老子走了那麼久,居然還在這小巷之中穿行?」
「就快了,就快了。」
書生也停了下來,雙手插著腰喘著粗氣道:「您看那前面,那前面有一棟三層樓高的小樓,過了那棟樓就到戌亥八街外的大街之上了。」
呼延叱抬眼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了一棟嶄新的三層小樓。這位經歷了無數生死關頭的馬匪頭子頓時大鬆了一口氣,心中竟是難得地生出了幾分感動之情。他又一次抱起了手中的箱子,回頭對書生笑道:「行了,老子就先走一步,以後咱們兄弟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書生忽然停住了喘息,緩緩地直起了身子:「呼延大哥這是何意?」
呼延叱微微皺眉,心中一種不安一閃而過。他搖了搖頭,明智地選擇了不再與書生多言,因為此刻他已打定了主意,不論再有什麼變故,只要自己離開了戌亥八街的區域,那麼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他邁出了腳步,想要加快步伐。
然後他跌倒在地,望著自己失去了知覺的雙腿睜大了眼。
「有一種葯啊,我將它稱之為麻藥。」
書生帶著笑意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呼延叱抬眼望去,只見書生已然一步步地走向了自己,那步履之中哪有半點疲態,全然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你看看你的手上是否有一個小紅點,有的話那就對了——這葯會伴隨著你的血液傳遍你的身體,並且在半個時辰之內令你的身體處於麻痹無法行動的狀態。既然在下想要活捉你,顯然這種葯是再好不過了。」
呼延叱死死地盯著書生,目光一片空洞。
——自己還是中了圈套。
——但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會是書生?
「佛爺.……」呼延叱的聲音像是擠出來的,那聲音之中不止有著憤怒,還有深深的失望與絕望,「佛爺並不打算要我的命,要我命的人,是你。」
「甚至師爺也不打算要你的命,藺一笑或許有這個打算,但他誰的命都想要。」
書生從袖子里摸出了自己的摺扇,溫溫柔柔地道:「都是我,從一開始,要你命的人就是我——這也是一種緣分,在下前幾日才從夏侯家裡辦完事出來,就看見你在打聽戌亥八街的事情。在下一開始本來只是一時好奇,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在下的第二位目標居然就這麼送到了在下的眼前。」
書生微微頓了頓,開心地看著呼延叱道:「大哥,我們果然有緣。」
「為什麼是你?」
呼延叱閉上了眼,他怕自己再看到書生的嘴臉時會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他的大腦之中一片混亂,只能再一次重複道:「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
書生咂了咂嘴,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了一旁的牆壁之上:「鐵某乃大魏命官,自古官匪不兩立,你乃北疆馬匪,我乃朝廷命官,這理由可夠?」
呼延叱終於睜開了眼,他雙眼赤紅面色扭曲地瞪著書生,一字一頓地咬牙道:「你——你是鐵龍雀?」
這打擊對於他而言顯然實在是太大了一些,出口近在咫尺,只要走出那裡,自己就能逃離這片吃人的街道,成為一個逍遙自在的富家翁——然而眼下,那出口卻與自己是咫尺天涯,近在眼前,而又遠在天邊!
他更沒有想到,在這個最後關頭,居然是書生,居然是這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數次救了自己、自己甚至打算與他結為兄弟的白面書生,暗算了自己!
這是他難得地對某個人產生些許的信任之情,然而這種信任,卻在短短的片刻之後,便被書生一腳踩成了碎片!
「鐵龍雀可驅使不了戌亥八街的那三位。」書生撇了撇嘴,唰地打開了這扇悠然自得地乘起了涼,「我抓你的理由很簡單,你殺了夏侯棟,夏侯家的人想買你的頭;你盜走了雷火彈,鐵龍雀的人要追查這批東西;你還幹掉了戌亥八街的自己人,那麼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拿你來為那些想要尋仇的人泄憤了。抓了你一個便能完成三件事,何樂而不為?」
呼延叱瞬間拔出了腰間的大刀,雖然他雙腿此刻已然毫無知覺,但腰部以上卻依然能夠活動自如。此刻若是目光能夠殺人,他恨不得將書生一刀刀地剁成肉末,來解自己的心頭之恨:「老子從來沒有想過,你居然會背叛我,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在老子的背後捅刀!該死的,大爺何曾殺過你們戌亥八街的人?大爺不服,你總得讓大爺死個明白!」
「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你死不了,至少你現在還死不了——以及順帶一提,你活動得越多,麻藥的擴散就越快,如果你能多揮幾次刀的話,我會非常高興的。」
呼延叱的控訴顯然對書生沒有任何的意義,他微笑著合上了摺扇,笑眯眯地看著呼延叱站起了身:「至於你的問題,回答你當然也無妨。你雖然沒有殺戌亥八街的人,但被你暗算的那位夏侯家的供奉卻導致了戌亥八街的人死亡——那位供奉姓張,本是個江湖之中的獨行俠,功夫不差,就是性子古板了些。張供奉幾年前曾在戌亥八街住過一段時間,因此與我戌亥八街產生了一些關係.……」
「住過一段時間,就算你們戌亥八街的人?」呼延叱忍不住勃然大怒,咆哮道,「這未免也太過不講道理!那老子也在戌亥八街住了一天,憑什麼不算!?」
「有點耐心,呼延大幫主,我的故事才說到一半。」
書生突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面頰,或許是因為這天氣讓他覺得有些寒冷:「張供奉在戌亥八街住了一個月,在那個月里張供奉偶然與師爺相識,由於兩人對茶之一道都頗有些心得,因此這兩人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交情,彼此之間也經常走動——只是不料,師爺身旁的一位侍女卻對這位性子古板的張供奉一見鍾情,而師爺卻又一向將這位侍女視作自己的半個女兒,張供奉雖然與他有些交情,但以張供奉的能力、氣度、未來以及他那超過侍女一倍的年紀,顯然不是個上好人選,因此雖然侍女與張供奉之間頗有些情投意合的意思,但師爺卻始終不願答應此事,與張供奉之間也越走越遠……」
呼延叱猛然啐了一口,怒道:「老子現在不是來聽你說故事的!姓鐵的,老子就想知道你為何害我!」
「那我就直接說重點了。」
書生嘆了口氣,在呼延叱眼前徘徊著踱著步:「侍女效仿那紅拂夜奔之舉,兩人連夜逃出戌亥八街,師爺勃然大怒,但與侍女交情匪淺的街吏卻阻止了師爺派人抓回張供奉的想法——後來張供奉成為了夏侯家的一名外事供奉,雖然地位不高但也算是生活富足,侍女也為張供奉誕下了一子,兩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長相廝守好不令人羨慕,只可惜後來張供奉卻死在了一次護衛之中。」
呼延叱忽然覺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干,他咽了口唾沫,沒敢說話。
「再後來,孤兒寡母自然是人盡可欺,再加上張供奉性子古板,不但得罪了一些人,同時朋友也少之又少。」書生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同時看著呼延叱微微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之中毫無半點溫度,「當張供奉死後,一位王姓供奉平日里就素與張供奉之間有隙,聽聞張供奉身死,這位王供奉便趁夜強入其室,仗著自己武功高強害了侍女的身子,並且導致侍女第二日將幼子託付於人之後便羞憤自殺,可悲可嘆。」
呼延叱面色慘白,看著書生結結巴巴地開口道:「但這——這若是怪在我的頭上,未免有些強詞奪理了些。且不論此事與你何干,單說就算你要尋仇,不也該去找那王供奉才是嗎?」
「.……前些日子,夏侯家的外事大供奉,斷腸刀夏侯一夢,當著我的面,把那位王供奉削成了人棍。」
書生溫柔地笑了起來,語氣之中滿是溫和:「王供奉的頭已經被我砍下來擺在侍女墓前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在下也可以把你的腦袋擺在那裡。」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面色愈發慘白的呼延叱,微笑著嘆息道:「至於此事與我何干——在下姓鐵,單名一個悵字。金鐵的鐵,惆悵的悵。」
呼延叱的面孔,頓時比這微風細雨陰沉慘淡的天空,還要更加難看幾分!
——鐵悵,如果他聽到了這個名字還不知道自己眼前的書生是誰,那他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蠢貨!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傳說中的人物居然如此年輕,並且居然就在自己的身邊!
「是的,我就是街吏。」
書生鐵悵將摺扇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袖中,看著呼延叱微笑道:「幾年前攔下師十四的就是我,侍女姓夏,與我認識了至少有十五年,她做的酸菜魚更是在下幼時最為嘴饞的吃食。」
「可惜,現在我永遠也吃不到了。」
他的微笑很溫柔,但他的聲音,卻宛如自九幽之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