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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逝者如斯,往事如雲

  自己的手上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紅點,呼延叱剛才就已經發現了。

  他知道這個紅點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記得很清楚。

  抬起箱子的時候自己的手心似乎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這一點呼延叱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是細皮嫩肉的貴公子,這箱子在地上拖行了如此之久,底部有木刺或是尖銳的碎石也很正常,所以那一閃而過的刺痛並沒有讓他多想。對於他們這些亡命之徒而言,就算是被人一刀卸了胳膊,只怕也依舊是面不改色談笑風生,這麼一點小小的刺痛顯然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鐵悵一路上的表現都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並且他也確實沒有任何的內力修為,以他那並不高大的身材,抬不起裝滿千兩銀子的巨大木箱也是情有可原。因此在鐵悵稱自己抬不起這箱子的時候,呼延叱並沒有任何的懷疑——鐵悵的請求很合理,鐵悵的表現也很合理,既然一切都很合理,那麼呼延叱自然也沒有去懷疑他的理由。

  他一路上都小心謹慎至極,唯一的鬆懈也就只有這一剎那。

  但就因為他鬆懈了這一剎那,導致了他現在落入了萬劫不復的地步。

  呼延叱看著氣定神閑的鐵悵,從喉嚨里發現了一聲苦笑。

  現在看來,他並非是抬不起箱子,並且鐵悵是否真如他所表現的那樣、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也變成了一個謎——至少鐵悵絕非他所表現的那樣弱不禁風,戌亥八街的街吏也絕不可能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只是不願抬、或者說早就預謀著讓自己來親手抬起這箱子而已。

  他一路上的所有表演,都只是為了現在的這一刻。

  呼延叱分明已經看見了勝利的曙光,出口近在咫尺,戌亥八街的那些怪物也早已被他拋在了腦後,而他的身邊唯一一個跟著的只有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書生——所有的危機他都成功地度過了,不論是陰狠的師十四、凶暴的藺一笑還是高深莫測的佛爺都沒能取走他的命,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之後的呼延叱,又如何不能大鬆一口氣?

  不論是誰,在這種情況之下都會不由自主地鬆懈幾分的。

  「原來.……都是你。」

  呼延叱似是已經放棄了抵抗,他手中的九環大刀緩緩地落在了地面之上,空洞的目光里蘊含著深深的絕望:「街吏的確不在戌亥八街,因為街吏就在我的身邊,我來到了戌亥八街,街吏也就回到了戌亥八街;那三位爺之間也根本沒有任何的不和,所有人都只是在陪你演戲,為了讓老子時時刻刻都綳著一根弦,沒有時間來細想你們的陰謀詭計;姓師的根本就不打算殺了我,姓藺的也只是在老子背後裝腔作勢,而佛爺——嘿,佛爺雖然了不得,但這世間又怎麼可能有無所不知的人?他的無所不知全是你吹出來的,那個時候不論丑金剛說什麼,你都會假作佛爺早已知曉的樣子,順著話繼續說下去吧?」

  呼延叱微微頓了頓,看著鐵悵慘笑道:「這條街上根本沒有人想要老子的這條賤命,真正想要我命的人是你,是你這個一直跟在我身邊的混蛋!」

  「此言差矣,呼延大哥。」

  鐵悵緩緩地蹲了下來,看著呼延叱微笑道:「藺二是真想殺你,只不過他並非是想要為某人復仇,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殺人。師十四不好說,雖然他或許比你更想幹掉張供奉,但我們一致認為,張夫人的死與你脫不開關係,所以你是死是活與他無關;至於佛爺,佛爺是與這件事情最無關的那個,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收回你手中的箱子。」

  「只有我。」

  鐵悵站起了身,指著自己的鼻子嘆息道:「或許還有去年出去闖蕩江湖、至今未歸的小梅子,只有我們是來找你報仇的。夏侯家的人雖然也要報仇,但是他們只要一件東西,那就是你的腦袋。」

  呼延叱面色扭曲地盯著鐵悵,咬牙冷笑道:「別在那兒道貌岸然地充當偽君子了,姓鐵的——老子闖蕩江湖那麼久,難道還不知道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的想法?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種事老子也沒少見,不過為了別人的妻室衝冠一怒的,哈,老子還是頭一回見!」

  他看著漸漸地收斂了笑容的鐵悵,臉上地的笑容愈發怪異,猶如抓住了鐵悵的把柄一般狂笑道:「被老子說中了?笑不出來了?嘿嘿,姓鐵的小混蛋,你們這些讀書人總是令老子噁心——和別人相知相識十五年,結果被一個外人挖了牆角,只能站得遠遠地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與他人成親生子,自己臉上還要露出最親切的笑容去拱手道賀,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你為什麼要挑釁我呢?」

  出乎呼延叱的意料,鐵悵沒有生氣,甚至他的面色除了沒了笑容以外,連半點羞惱之色也沒有。他只是奇怪地看著呼延叱,像是在看著一個笑話一般眨著眼道:「你是不是認為,我聽了以後一定會很生氣,一定會過來對你拳腳相加以此泄憤,屆時你便可以抓起身邊的大刀,靠著自己尚未麻痹的雙臂一刀取走鐵某的性命?」

  呼延叱沒有說話,他也說不出話來。

  鐵悵的臉色沒有紅,但他的臉色卻紅了。

  「.……傻X。」

  鐵悵看了呼延叱許久,又一次露出了微笑,用極其緩慢、並且無比清晰的聲音道。

  呼延叱愣了愣:「什麼?」

  「沒事,我知道你聽不懂。」

  鐵悵笑了起來,頗為理解地對呼延叱擺了擺手:「你們都聽不懂的,所有人都聽不懂。這是我家鄉的土話,那地方現在離我很遠很遠,比北遼還要遠。我從小便流浪到了這裡,快餓死的時候被梅老頭和小梅子撿到了,然後便被他們帶到了這裡——或許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遭遇讓我落下了病根,直到現在我都是這麼一副病懨懨的模子,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他微微頓了頓,似是毫無防備地一步步地走向了呼延叱:「我在這裡住了近二十年,而我在這裡的前五年之中,至少有八成的時間都是躺在病榻上度過的,也是那五年的時間,我學會了如何成為、或者說扮演一個真正的魏人。那個時候小梅子會把他每天在戌亥八街上試刀時見到的人和事講給我聽,小夏會從師爺那裡偷偷溜出來給我和小梅子做吃的——噢,對了,還有藺二,藺二是幾年後才到戌亥八街的,那個時候的藺二比我還瘦,天知道他現在會變成這幅模樣……」

  他似是忽然開始回憶起了往事,這些往事呼延叱一面聽著,一面暗自計算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同時他的心中也在冷笑,因為鐵悵那聽上去似乎很悲慘的往事,在他眼裡看來實在是再稀疏平常不過。

  前些年北遼大寒,無數的作物和牲畜被凍死在了那場連綿數月的大雪之中,損失慘重一無所有的北遼人紛紛迫不得已地離開了自己的草原,想要躲入關內避開這場嚴寒。遺憾的是大魏並不打算接收他們,能夠入關的人千不足一,於是這些北遼人便只能徘徊在大魏的邊關處,絞盡腦汁地通過各種辦法進入中原。只可惜這些人顯然都沒能成功,成千上萬的遼人凍死餓死在了關外,他們僵硬的屍體就這麼被拋棄在草原上,將草原上游曳的荒狼養得比豬還肥。

  鐵悵的故事,不過只是那些凍死的遼人們的翻版罷了。

  那些遼人之中,入了關的幸運兒就會變成另一個鐵悵,而不幸運的那些,便成了荒狼肚子里的一頓飽飯。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世道就是如此,但凡賊老天有半點的憐憫之心,這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了。

  至於鐵悵的故鄉,呼延叱不感興趣,也不想去深究。

  江湖浪子們又有誰會在意彼此的故鄉在哪裡,明月照處皆是故鄉,這才是江湖人最貼切的寫照。

  「.……你還不動手嗎?」

  鐵悵的聲音終於將呼延叱的意識拉了回來,後者的心中頓時咯噔一響,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了身邊此前跌落在地的大刀。

  就在呼延叱走神之際,鐵悵竟是已經走到了呼延叱身前四尺處,那顯然已經進入了呼延叱大刀所及的範圍之內,而鐵悵此刻卻依然毫無戒備,臉上的微笑也一如既往地溫柔,並且冷冽!

  ——該死的,想必是那麻藥昏了老子的頭,這個時候居然還在胡思亂想!

  呼延叱深吸了一口氣,並且重重地咬了一咬自己的舌尖,疼痛頓時傳遍了大腦,讓他的注意力再度變得集中了起來。他沒有急著出手,而是看著近在咫尺正俯視著自己的鐵悵,搖頭道:「我算是懂了,那女人雖然已為人妻,但她是同你一同長大的發小,所以你要為她報仇。」

  鐵悵嘆息道:「我還以為你要說些什麼真知灼見,沒想到只是概括了一番在下剛才所言而已,這有什麼意義嗎?」

  呼延叱輕輕地咳了咳,硬著頭皮繼續道:「這麼說來,你應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鐵悵目光之中頓時多出了幾分戲謔:「這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不免讓在下有幾分羞赧。」

  呼延叱心中頓時大惱,稱呼一個剛剛在自己背後捅刀的人為「重情重義」,就連呼延叱這般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陣噁心。但他的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多出了幾分有些刻意做作的悲慟,高聲道:「既然如此,某家此前也曾與你結為異姓兄弟,你又為何不能放過做哥哥的一次?」

  鐵悵微微一愣,哂笑道:「你把我當兄弟,我就要把你當成兄弟?——既然如此,若是鐵某將閣下當做兒子,閣下是不是也得喚鐵某一聲爹?」

  呼延叱幾乎按捺不住自己出手的衝動,然而縱橫北疆的馬匪頭子終究還是有幾分能屈能伸,只見他看著鐵悵目光閃動了良久,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乾巴巴地笑道:「賢弟說笑了,不過若是能放過愚兄,喚賢弟一聲爹似乎也未嘗不可.……」

  「還是免了。」

  鐵悵咂了咂嘴,惋惜道:「我若是有你這麼一個不孝子,只怕你還不必出刀,我自己就得氣死在這裡——思來想去,怎麼想都是我吃虧啊。」

  「欺人太甚!」

  伴隨著呼延叱幾乎變形的怒吼,刀上的九環頓時發出一聲清響,璀璨的刀光在剎那間自上而下,直取向了鐵悵的胸膛——縱使呼延叱過去為了活命沒少干那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之事,此刻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他雖然是個馬匪,但馬匪也是有幾分驕傲的!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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