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柳紅妝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當鐵街吏正在轉角處滿臉陰狠地計劃著如何對付四行當的同時,卓公子這邊卻又一次遇上了問題。
八街雖然亂了些,但平心而論,這條長街卻依然是京城最為繁華的幾條街道之一——京城裡的東大街西大街自然永遠是最值得去的去處,但那兩條長街與戌亥八街比起來,雖然繁華氣派更勝一籌,卻多了幾分沉重和壓抑。
地位,身份,身家,權勢。
東大街和西大街之上充斥著這些大魏的任何地方都避不開的事物,身家殷實者牽黃擎蒼走馬章台,一貧如洗者顛沛流離討食為生——富裕者不知自己花銷的銀兩足以讓多少人衣食無憂,他們吟詩作對時的愁思從來不會給予這些乞兒半分;貧困者則只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們,猜測著他們是不是每一頓飯都有白面饃饃和香噴噴的肥肉吃。
在那兩條長街上,卓越能夠看見流連於燈紅柳綠的紈絝子弟們,他們的身邊總是會跟著幾個滿臉諂媚的街吏,躬著身子為他們引路嚮導;他也能夠看見那些目光灰暗麻木不仁的乞兒們,一面捧著自己的破碗面無表情地等待著街人的施捨,一面在罵罵咧咧的街吏的棍棒之下拖著自己羸弱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挪到另一個地方。
兩者的身份截然不同,但那種得過且過的模樣卻又是如此地相似。
卓越當然也屬於富家子弟之中的一員,並且還是最頂尖的那一種。只要他出現在東大街或是西大街上,幾乎所有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對他投去各不相同的目光,而那些原本正吟詩作對舞刀弄劍飲酒放歌尋歡作樂的貴公子們,也會在第一時間上來與自己拱手寒暄,不論自己與他們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總覺得那些公子哥兒們心裡都有著一肚子的彎彎繞繞,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雖然溫和,但其中的諂媚與阿諛卻總會隱約地透露出來。
戌亥八街則不同。
這裡沒有阿諛奉承,沒有奴顏婢膝,這裡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只蘊含著一種東西,那就是毫不掩飾的惡意。
卓越不喜歡惡意,但他更不喜歡那種令人噁心的阿諛奉承。
真小人雖然討厭,但總是比偽君子更好一些。
不論是貪婪還是惡意,甚至就算是殺氣,也比麻木不仁來得要好。
因為那些惡毒的目光代表著希望,代表著他們還在努力,還在靠著自己這條爛命想盡一切辦法從人世中殺出一條生路——雖然這拼搏的方式卓越不太能夠接受,但這卻是戌亥八街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也是江湖的生存法則。
而麻木不仁,只代表著認命,代表著得過且過的隨波逐流。
卓越輕輕地按住了腰間的長劍,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不遠處正在上下打量自己的幾個江湖人。
他沒有殺過人,也不喜歡與人爭鬥,但這絕不代表著他是個逆來順受的人。
卓王孫或許會對自己心懷不軌的傢伙好言相勸,若是對方執意要劫財,卓王孫也會長嘆一聲交出自己身上的銀錢;而卓非凡則恰好相反,別說劫財,就算這些人多看他幾眼,或許都會惹得他一怒拔劍殺得這裡血流成河。
卓越介於他們之間,他不喜歡與人爭鬥,但給這些有眼無珠的傢伙一個教訓卻是樂意至極。
卓越的穿著與戌亥八街的人們顯然有些格格不入,這裡的人們不是一身行走江湖的勁裝便是簡單的粗布麻衣,再有錢的人也不會穿得多麼華貴,因為在這裡顯示自己的財富只會成為人們目光之中的肥羊。
雖然這之中也有例外,比如師爺佛爺這類戌亥八街人見人怕的狠角色,他們就算把自己包裹在黃金之中,這裡也絕不會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對他們動手。
但卓越顯然不在此列,他看上去就只是一個家財萬貫的貴公子而已。
身後驟然傳來了風聲,那風聲之中蘊含著很強的針對性,令得卓越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遇到街上的亡命徒們的襲擊,只是沒想到這才第一天,自己居然就遇上了。
「小子,戌亥八街可不是你們這些富家子能來的地方啊!」
一聲獰笑伴隨著風聲同時傳入了卓越的耳中,卓越身子一扭,閃身讓過了那道襲向自己的風聲,同時望向了從自己背後偷襲的襲擊者——卻見得一個面黃肌瘦的江湖漢子手中正握著一根齊眉棍,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重重地一棍打在了自己剛才所站之處!
「原來還是個練家子。」
卓越微微皺眉,卻見得剛才正盯著自己的那幾人已然走了過來,與持棍的漢子一道圍住了自己。那為首的刀客冷冷一笑,盯著卓越獰笑道:「這位公子,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是殺戮成性之輩,只是這兩日手頭確實緊了些。若是您能開開恩,為兄弟幾個留下些盤纏,我們自然轉身就走,絕不會再多言半句——只是您若是不願的話……」
他唰地拔出了自己腰間的長刀,冷笑道:「那就莫怪兄弟們手下不留情了,畢竟刀劍可不長眼!」
卓越靜靜地看了那刀客一會兒,忽然嘆息道:「閣下顯然剛才是不在這裡了。」
刀客微微一愣,旋即皺眉道:「此言何意?」
「卓某剛才才在街上一擲千金,若是幾位早來幾步,說不定還真能從卓某手上奪些銀子。」
卓越攤開了手,苦笑道:「只是現在,卓某身上連半文錢也尋不出來,幾位就是想劫財,卓某也總得有財讓幾位劫才是——幾位若是不信卓某的話,大可問問這長街左右的小販們,卓某剛才散財之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絕非是在信口雌黃哄騙幾位。」
刀客也愣住了,他也沒有想到眼前這位看起來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居然真就身無分文,自己想劫財也沒得劫。他沉默了片刻,旋即看向了左右的小販,卻發現一眾小販正都用嘲笑的目光看著自己,顯然佐證了卓越所言不假。
「他娘的,沒錢也無所謂!」
刀客大罵一聲,目光之中露出了兇狠之色:「看你這身行頭,顯然家裡也是非富即貴——老子現在就抓了你,回頭找你家裡長輩要些買命財也未嘗不可!」
這下就連卓越也愣住了,他仔細地想了想這些亡命徒挾持了自己後到底能不能從自己家裡討要來些贖金,可是不論怎麼思來想去,最後都覺得他們似乎只能討要到自己二哥的一劍西來,於是啞然失笑道:「卓某奉勸足下還是收一收這想法為妙,且不論足下是不是卓某的對手,就算足下真生擒了卓某,引來的也只會是一柄天下無敵的長劍而已——」
卓越說得很誠懇,他是在奉勸刀客收一收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刀客卻顯然不這麼認為。那刀客猛然怒吼一聲,對著自己左右的弟兄們一擺手,旋即一步踏出,舉起長刀便對著卓越的腦門一刀劈來!
卓越閉上了嘴,他面色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拔劍。
一柄長刀,一柄長劍,一把大斧,一根長棍,四柄武器自卓越的四個方向同時襲來,顯然這四人雖然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宵小之輩,但手底下卻還真有幾分功夫,彼此之間的配合也極其默契。
但卓越更強,他本就是年輕一代之中首屈一指的幾人之一。
一點寒芒一閃而過,卓越的劍尖猶如天空中最熾熱的流星,在剎那間圍繞著自己畫了一個圓。
這一劍擊退了長刀,格開了長劍,挑飛了大斧,斬斷了長棍,乾脆利落,並且精妙無比。
刀客也沒有想到卓越居然是個如此扎手的點子,竟是只出一劍便將自己四人盡數逼退了開來。但此前自己狠話已經放了出去,眼下是騎虎難下,縱使是想收手也沒有收手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大喝一聲,再一次揮動長刀,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足下非我敵手,何不就此收手?」
卓越苦笑著讓過了刀客的第一刀,左手一翻便抓住了那刀客持刀那手的手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只是隨手一震,那刀客便慘叫一聲,棄刀抱著手腕踉踉蹌蹌地退開了去——他的手掌軟軟地耷在手腕之上,顯然是被卓越用內力震脫了臼,只是眼下他的目光之中卻並沒有太多的痛苦,更多的卻是驚駭與不可置信!
大斧虎虎生威從天而降,擦著卓越的身體斬在了地面上,掀起好大一陣灰塵。但持斧的漢子卻睜大了眼,滿臉儘是疑惑,因為他分明看見自己的斧頭已經來到了卓越天靈蓋之上不足半尺處,但這一斧卻依然落了空。只是與此同時,一隻修長的手卻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肩膀之上,緊接著便又是一道強悍的內力,於是持斧的漢子也布了自己大哥的後塵,慘叫著抱著手臂躺倒在了一旁。
空氣忽然陷入了沉寂,只有刀客與持斧漢子的悶哼聲不斷地響起,而那持棍漢子握著兩截斷棍,與劍客面面相覷,臉上的神色又蒼白又僵硬——卓越的身手顯然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兩人此刻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只能尷尬地立在原地,警惕萬分地盯著卓越,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動手。
卓越嘆了口氣,望向了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兩人,臉上又一次露出了一絲無奈。他在思考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他很想給這幾人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他們此生再也不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為非作歹。只是卓王孫帶給他的影響實在不小,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幾個字又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著,讓他一時間竟是有些犯難。
只是他並沒有犯難太久,因為有人替他解決了這個思想上的麻煩。
「好!好劍法,好功夫!」
忽然間,一聲嬌喝自不遠處響了起來,駭得那持棍漢子與劍客齊齊渾身一震,臉上也露出了幾分不安——正低頭沉思的卓越抬眼望去,卻只見一道赤紅色的身影正一路推開圍成一圈擋在自己眼前的看客們,風風火火地走向了自己的方向。
那影子卻是一位面目姣好的妙齡少女,只是這姑娘來到幾人眼前的一剎那,便雙手叉腰柳眉倒豎,好一副河東獅吼的模樣。這姑娘生得略有些矮小,滿頭青絲在背後束成了一束馬尾,身上則穿著一襲貼身的紅袍,看上去倒是頗有幾分英姿颯爽——只是這種英姿颯爽之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潑辣,這姑娘走到一眾看客的圈內之後,竟是直接拔出了腰間的短刀,也不向卓越打聲招呼,直截了當地奔向了那幾名江湖漢子!
「柳紅妝?」
那刀客率先大罵了一聲,像是見了鬼一般翻身起來就打算溜走。只是卓越卻早已看出了刀客的退意,那刀客前腳剛剛起身,後腳卓越的劍便已經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而那被喚作柳紅妝的少女也停住了腳步,盯著那刀客咬牙冷笑道:「姓吳的,你倒是恁大膽子,居然連本姑娘的夥計都敢下手!今日本姑娘不在你身上留幾個血窟窿,本姑娘就不姓柳!」
卓越也有些目瞪口呆,因為這姑娘性子之潑辣,簡直是卓越生平罕見。雖然同為四秀之一的夏侯麗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主,但至少夏侯麗絕不會動不動就把「留幾個血窟窿」這種話掛在嘴邊,更不會拔出短刀就往別人的身上沖——眼見著柳紅妝拋下剛才那句話便又一次沖了上來,卓越連忙用抬起另一隻手,劍鞘架住了柳紅妝的短刀,苦笑道:「姑娘,不知這幾人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您一定要置他們於死地?」
見擋住自己的人是卓越,柳紅妝略微沉默了一剎那,旋即將短刀插回了鞘中,如同老江湖一般拱手抱拳道:「見過卓公子,是紅妝莽撞了些,還望卓公子莫要見怪。」
卓越微微揚眉:「姑娘似乎認識卓某?」
「紅妝家中小店就在左近,適才卓公子一擲千金的氣魄,紅妝自然也看在眼裡。更何況卓公子可是大魏四秀之一,紅妝就算再沒見識,自然也不會連卓公子都識不得。」
這姑娘年紀不大,說話間卻頗為得體,這倒是讓卓越有些詫異。柳紅妝微微頓了頓,繼續掩口輕笑道:「紅妝自幼長在戌亥八街之中,識人雖算不得無數,但也絕對不少。只是像卓公子這樣宅心仁厚的人,紅妝還是頭一回在戌亥八街之內見到——這幾人剛才還想擒了卓公子去換錢,眼下卓公子卻是打算護住這幾人,這倒是有些有趣。」
卓越嘆了口氣,苦笑道:「柳姑娘還是莫要取笑卓某了,卓某適才之舉實在是有些天真幼稚,眼下就連卓某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可笑——至於這幾人,雖然他們與卓某之間鬧了些不愉快,但終究是罪不至死,眼下卓某卸了他們的胳膊已是足夠,若是要卓某袖手旁觀看著這幾人被姑娘所殺,只怕卓某還做不出這種事。」
柳紅妝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卓越拱手肅然道:「卓兄乃是無門寺傳人?」
卓越一呆,茫然道:「卓某既未剃度出家,也未皈依佛門,姑娘何出此言?」
柳紅妝嘆了口氣,苦笑道:「無門寺的和尚們實在是眼拙得緊——就紅妝看來,卓公子分明就是佛陀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