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方圓之中,刀光劍影【三】
刀光一閃而逝,破碎的白衣伴隨著點點血珠一道飛舞在了空中。
鐵悵的輕功造詣很高,雖然他丹田裡連半道內力也無,這讓他很難像那些武林高手一般飛檐走壁飛身天外,更不能在瞬息之間縮地成寸一躍百尺——但他的身形卻極其靈活,或許正是因為他沒法發揮出輕功的速度,這才讓他在閃轉騰挪這一點之上,甚至比不少輕功名家還要更勝一籌。
那刀來得很快,寒光一閃,不但凌厲,並且狠辣。
但鐵悵卻更快。
那聲音甚至還未傳入他的耳中之時,他便驟然向前撲了出去,撲向了兩個正抓著骰蠱搖得幾近瘋癲的賭徒之間。他自然不認識那兩個賭徒,但他卻很清楚,這兩個賭徒到底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絕不可能是大正凈,剛才暗中偷襲自己的大正凈。
——下手的人自然是大正凈,也只有可能是大正凈!
喧囂的人群之中,一聲飽含詫異的咦聲傳入了鐵悵的耳中,顯然大正凈對於自己一擊未能得手也感到有些詫異。鐵悵不會內功,他只是個普通人,這一點在戌亥八街之內並不是什麼秘密,畢竟八街之內不會武功的人也並不少,這並不值得驚訝。但他堂堂大正凈,出手刺殺一個普通人居然失了手,這一點又如何能夠讓他不覺得詫異?
那兩名賭徒並沒有在意摔在了自己兩人之間的鐵悵,他們的目光之中只有桌上的籌碼與手中的骰蠱,莫要說鐵悵摔在了這裡,就算是拿刀斬在了他們兩人之間,只怕也很難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而鐵悵則迅速地爬起了身站在了這兩人的背後,他按著自己后腰處那一道並不算深的傷口,凌厲的目光也迅速地掃過了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看上去有可能是大正凈的人。
只是短短的幾秒鐘之後,鐵悵的臉色就變得有些陰沉,目光也緩緩地收了回來。
因為他看不出來。
每一秒,每一刻,每一個瞬間,自己的眼前都有無數人出現,又有無數人消失。這些人模樣各異神態各異,說話的口音也天南地北各不相同,縱使是以鐵悵的腦子與雙眼,也很難將每一個人的模樣記在腦海之中——他甚至不知道大正凈到底是怎麼找到自己的,在如此茫茫的人海之中,大正凈居然能夠無比準確地找到自己的所在之處,然後毫不留情地對自己發動刺殺,這本就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我能聽見。」
就在鐵悵微微躬著身子注意著身邊的每個人時,大正凈那陰惻惻的聲音卻又一次出現在了鐵悵的左耳處:「每一個人,每一句話,我都能夠聽見。」
唰!
摺扇驟然自鐵悵的廣袖之中飛舞而出,對準了鐵悵左側不遠處的一個正低著頭的人影。只是很快,那人影似乎也發現了鐵悵對自己的敵意,他緩緩地抬起了頭,看了鐵悵半晌后才有些詫異地拱手道:「閣下可是鐵街吏鐵大人?小的牛進寶,曾經有幸見過鐵大人一次——想不到能夠在這地方遇見鐵大人,這倒是稀罕。」
這人顯然不是大正凈,因為他的名字的確叫牛進寶,鐵悵認識他,他是街上的一位小販。
「你找不到我的。」
陰惻惻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但這一次,同時到來的還有一道徹骨的寒意!
刀鋒觸體的感覺除了冰冷以外還有疼痛,鐵悵也不顧得再和眼前的牛進寶多言,他的身子頓時一扭,於是身後那柄本應該穿過自己的尖刀便只是在自己的腰間劃出了一道口子,然後便落在了空處。只是這傷勢依然不輕,至少比起此前一開始大正凈在他身上留下的那道傷口而言,顯然要嚴重了太多太多!
牛進寶愣愣地看著鐵悵忽然直直地撲向了自己,看著鐵悵背後綻開的那一朵血花,正想揉揉眼確認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然而他身後的賭桌之上卻頓時爆發出了一陣歡呼。於是下一秒,無數的好事之徒便齊齊涌了過來,洶湧的人流在剎那間淹沒了牛進寶,也淹沒了跌倒在地的鐵悵。
鏘!
倒在地上的鐵悵並沒有太多閑心去進行下一步的思考,因為大正凈的襲擊並沒有就此結束——他倒地之後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去關心自己此刻背後的傷勢到底如何,而是立刻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在地上滾開了去。於是下一秒,剛才他腦袋所在的地方已經多出了一柄普通至極的尖刀,而尖刀的主人,卻已經又一次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既然刀馬旦殺不掉我,那麼大正凈也沒有資格殺我——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吧?」
大正凈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聲音裡帶著冷酷與嘲弄:「也並非全無道理,只不過刀馬旦擅長正面對壘,而我擅長的則是暗中襲殺。若是在大街之上,只怕老夫還不敢隨隨便便地動手——但這裡,這方圓賭坊里的人數實在是太多太多,多到只要我往人群之中一躲,便再也不可能把我找出來。」
鐵悵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有些低估了大正凈的手段,或者說低估了大正凈的小心謹慎。
像他那樣的,仇家幾乎遍布大江南北的殺手,自然是不可能為了圖一時之快便整日流連在這方圓賭坊之中——他之所以會每天沒事就泡在這裡,除了他的確是個好賭之徒以外,更因為這裡的環境對於他而言實在是太過有利!
在魚群之中找到一條魚,在一堆枯葉之中找到一片樹葉,在數千人之中尋找到大正凈的方位,這些都是幾近全無可能的事情。但對於大正凈而言,對於失去了雙眼、全憑聽力來判斷目標所在之處的大正凈而言,這裡除了嘈雜了些以外,對於他而言幾乎沒有任何壞處!
「從你們踏進這裡的第一步起,我就聽到了你們的聲音。只是雖然我能聽到你們,但你們卻永遠無法在這人海茫茫之中找到我的位置。」
他微微頓了頓,陰惻惻的聲音忽然從鐵悵的左側飄到了右側:「每一個人都是我的掩護,每一個人都在替我掩蓋行蹤,每一個人都在告訴我他們所能看到的一切——在這裡,我有無數雙眼,也有無數只耳。如果不是姓師的太難對付,那麼這裡就是我最完美的獵場。」
話音未落,一柄寒光閃閃的朴刀,驟然自人群之中刺了出來,直直地刺向了剛剛翻身起來的鐵悵的胸膛!
這是殺招,是置鐵悵於死地的殺招——朴刀並不適合暗殺,但卻是大正凈最順手的兵刃。既然他拔出了自己的朴刀,那就意味著他準備以這一次襲殺作筆,為鐵悵並不怎麼漫長的生命就此畫上一個句號!
只是顯然,鐵悵還不打算在這裡了解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抬起了手。
他不會內功,他的動作自然也沒有大正凈快。然而在大正凈的朴刀刺出來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如同未卜先知一般,率先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中,是他那柄白絹摺扇。
鐵悵的摺扇看上去實在是平平無奇普通至極,但若這摺扇真的只是一柄普通的摺扇,那麼鐵悵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將它舉起來了——這摺扇的白絹扇面似乎隱約帶著些許光芒,那光芒讓摺扇看上去多了幾分透明,也多了幾分詭異。
因為那扇面並非普通的白絹,而是由極西的歐羅斯寒蠶的蠶絲製成。
朴刀在剎那間便來到了鐵悵的身前,然後便帶著浩瀚的力量刺在了鐵悵手中的摺扇之上。只是那摺扇卻並沒有如同大正凈所想象的那般被一分為二,蠶絲製成的扇面與朴刀接觸的位置被大正凈手中的朴刀戳下去了一個深深的凹陷,但扇面卻並沒有被斬開,而是就這麼詭異地架住了大正凈刺來的這一刀!
只是雖然扇面未破,刀鋒也未能入體,但那刀上的力量,卻依然實打實地傳入了鐵悵的手臂之中!
鐵悵頓時悶哼一聲,持扇的手臂也在剎那間發出一聲脆響,整個人頓時倒飛而出,撞得無數賭徒或驚呼或怒吼地倒向了一旁。於是剎那間,數十個各不相同的聲音在剎那間一併傳入了大正凈的耳中,身在暗處的大正凈只覺得自己的耳中頓時一陣嗡鳴,原本死死鎖定在鐵悵身上的耳力,也由於這突然炸響的聲音在剎那間失去了原本的能力。
於是大正凈停住了腳步。
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由於他的耳力實在是太好了些,許多時候突然響起的嘈雜與喧囂會令得他不由自主地短暫耳鳴剎那——這種情況他遇到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多到這早已不足以讓他感到驚慌失措。他只是迅速地將朴刀插回了腰間,摸了摸自己粗布麻衣之下的那剩下的九柄尖刀,冷笑著緩緩閉上了眼。
他在聽。
傾聽。
「.……他娘的,哪個混蛋敢……」
——不,不是你。
「.……師爺的賭坊里也有人敢鬧事?這可實在是.……」
——也不是你。
「.……那廝是誰?看上去好像傷得不輕啊.……」
大正凈輕輕地睜開了自己空洞的雙目,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近了,很近了。
「.……嘿,看來有誰輸紅了眼下了殺手,師爺可不會放過這種人.……」
「.……血也是紅色的,老子可算是見著了點紅色沾沾喜氣,來來來咱們繼續.……」
「.……他娘的,這可真是血光之災,老子這一身衣物可值不少錢,剛才那混蛋居然敢把血弄到了老子身上……」
「.……這人向東走了,難道說那下手的傢伙在西邊?你我可得離西邊遠一點,莫要節外生枝.……」
大正凈的呼吸驀然一頓。
他緩緩地垂下了手,握住了腰間朴刀的刀柄,殘忍的微笑浮現在了他的臉上。
——東方。
他邁開了腳步,保持著和周圍的人們同樣的步伐,毫不起眼地、並且隨波逐流地走向了方圓賭坊的最東邊。他看上去不像是在向著自己的目的地前進,反倒更像是被人流裹挾著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東方而已,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他的動向,也沒有人會對身邊這個身材平凡、穿著粗布麻衣、戴著一頂破斗笠的江湖人投去任何一瞥目光。
「鐵悵.……」
他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空洞的目光之中難得地湧現出了一絲殘忍。
「等老夫解決掉你,下一個就是那邊的藺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