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方圓之中,刀光劍影【五】
「果然,刀馬旦是小看了你,否則他不應該會在你身上浪費那麼多時間的。」
一道身影忽然慢慢地自人群之中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握著一柄一尺不到的短刀,刀尖之上正一滴滴地向下滴淌著鮮血,而那鮮血的主人,顯然就是他眼前此刻正半跪在地上的鐵悵。
鐵悵半跪在地上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身影,他的右腿大腿處已然多出了一道猙獰的傷口,這傷口遠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重,幾乎徹底摧毀了他的行動能力——他的背後是牆壁,這樣一來雖然讓他暫且不用擔心腹背受敵的問題,然而也同樣讓他已是退無可退。
只是大正凈的下一刀卻並非來自人群之中,而是正面,正大光明的正面。
那一刀不是襲殺,而是正大光明的斬殺。
那樣的攻擊對於無法後退的鐵悵而言,實在是太難應付了一些。
「鐵大人的身法,是和孫八指學的吧?」
一個身材幹瘦頭髮花白的男人慢慢地自人群之中走了出來,他的眼睛很大,但那雙眼睛里卻毫無半點光彩,雖然他站在了鐵悵的眼前,但卻依然筆直且茫然地平視著前方。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簡樸至極的麻衣,背後背著一頂江湖人身上常見的斗笠,腰間則是一柄插在黑色刀鞘內的朴刀——這個人渾身上下從頭到尾都毫無半點特點,他沒有半點身為四行當三當家的氣場,身上的殺氣也並不濃重,看上去實在是普通到了極致。
但他就是大正凈。
鐵悵從自己的長袍之上扯下來了一截布條,用力地綁在了自己右腿上的傷口處,有些勉強地站起了身,強笑道:「你居然認識孫八指,這倒是令鐵某有些意外。」
「畢竟八指飛狐和四行當曾經都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好手,只是我們來到了八街之後,八指飛狐便從此不問江湖世事,徹底墮落成了一個以坑蒙拐騙為生的破落戶。」
大正凈停在了鐵悵身前一尺處的位置,筆直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若是你修得了內功,以內力駕馭孫八指的身法,只怕老夫還真不見得能殺掉你。孫八指當年可是和楚狂人交過手的人物,楚狂人三招之內居然沒能殺死他,甚至還讓姓孫的毫髮無傷地逃離了自己的身邊,單從這一點上來看,孫八指的輕功造詣就可被稱之為獨步天下。」
鐵悵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道:「鐵某沒記錯的話,閣下似乎是來殺我的。」
「當然。」
大正凈笑了笑,他的笑容之中充斥著譏誚:「於情,你是害死了刀馬旦的元兇之一,老夫自然不會放過你;於理,我們與天老幫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身為天老幫的大腦,幫中地位不遜藺二的核心人物,老夫自然是應當儘快解決掉你。」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緩緩地向前湊了湊,空洞的雙眼就停在了鐵悵雙眼的正前方:「老生其實也和我的想法一致,藺二不可怕,雖然藺二很強,甚至可能比老生更強,但他還無法率領天老幫戰勝我們——最大的麻煩是你,鐵大人,你才是天老幫之中最危險的那個傢伙。」
鐵悵微微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然後呢?」
大正凈輕輕皺眉:「然後?」
「照你這麼說,閣下應該儘快動手才對吧?」
鐵悵咧了咧嘴,攤開雙手無奈道:「但是閣下現在還在這裡與鐵某人聊家常,顯然是想知道些什麼才是。雖然鐵某似乎沒有回答的義務,但好奇心卻始終有些抑制不住。」
大正凈微微遲疑了一下,忽然冷笑道:「老夫已是知天命之年,人老了,話似乎是有些多了,居然給了你這樣的錯覺。」
鐵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是錯覺嗎?」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給你一個痛快。」
大正凈嘆了口氣,也不再掩飾:「我知道你是怎麼殺死呼延叱的,你們前幾日在街上的所作所為老夫一直看在眼裡。既然你用千刀萬剮的手段殺死了呼延叱,那想必也很清楚,有的時候,想要一個痛快的死法並不容易。」
鐵悵點頭:「這話倒是不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讓人痛苦的事情。」
大正凈笑了笑:「那麼,還請鐵大人告訴我——白蛇,在哪裡?」
——白蛇。
鐵悵的瞳孔微微一縮,目光也頓時變得有些古怪:「白蛇?」
「去年.……不,應該是前年了。」
大正凈按著腰間的朴刀,淡淡地道:「前年年底,白蛇忽然從戌亥八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與他關係匪淺的你們幾人卻毫無反應,顯然他通過你們的門路離開了戌亥八街,去到了八街之外的世界。但老夫與白蛇之間還有一些賬沒能算清楚,這筆賬,不論如何都是要算的。」
鐵悵深吸了一口氣:「一筆賬?」
他兩次開口都沒有回答大正凈的問題,但大正凈也不氣惱,只是繼續平靜地道:「老夫的眼睛,就是被他斬瞎的——三年前的他。」
鐵悵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他沒有想到,那個在自己八歲前一直背著自己的朋友,居然斬瞎了大正凈的雙眼。
「三年前的他,是十七歲還是十八歲?」
大正凈的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唏噓:「一個未及弱冠之年的黃口小兒,背著一把破舊的柴刀,就這麼在月色之下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他的模樣我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從月宮之中落入凡間的仙靈,綺麗到令我迷醉。」
鐵悵咳了咳,好心提醒道:「他是男的。」
「我知道他是男的,他不是刀馬旦那種不男不女的傢伙,他不但是個男的,還是個男人。雖然他生得很好看,雖然他過於纖細了些,但他一定是個男人。」
大正凈又一次輕輕地笑了笑,似乎對於鐵悵剛才的那句話感到非常有趣:「老夫只是在感嘆那一幕的綺麗而已,畢竟那是老夫這雙眼睛看到的最後一幕——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老夫的運氣還算不錯,畢竟天下間的瞎子數不勝數,但沒有人能夠和老夫一樣,在眼瞎之前看到月下的那條白蛇,以及白蛇手中那道比月光還要璀璨的刀光。」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道:「你——是被他斬瞎的?」
「刀鋒和我的雙目只接觸了一瞬間。」
大正凈點了點頭,嘆息道:「他的刀太快,也太可怕。他的刀鋒甚至沒在我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單純地斬過了我的眼珠而已。從那以後,我便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這雙眼睛只能記得月下的白蛇,以及白蛇手中的刀光。」
他微微頓了頓,平靜地道:「不過老夫對此沒有任何的怨恨,輸了就是輸了,江湖本就沒有那麼多公平可言。但這並不代表著老夫能對這事一笑而過,白蛇只能死在我的手中,或是由他來殺死我。」
鐵悵張了張嘴,終於苦笑道:「閣下現在,只怕依然不是他的對手。」
「老夫擅長的本就是襲殺,而不是正面交手。」
大正凈緩緩地將朴刀抽出了幾寸,輕聲道:「老夫心中沒有怨恨,但卻有著不服氣。若是換個局面,若是當時並非是他在月光之下等我,而是我在人群之中注視著他,那麼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說到底,老夫引以為傲的殺人術那日沒能起到半分作用,這樣戰敗心中自然是有著不服氣的。」
他終於抽出了朴刀,刀尖斜斜地指著鐵悵身前的地面,他那平靜的聲音也再一次響了起來:「現在,鐵大人,還請告訴老夫,白蛇到底被你們送到了哪裡去?」
「.……我不知道。」
鐵悵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世間或許有人知道,但那個人一定不會是我。」
大正凈揚了揚眉,聲音漸漸變得有些冷漠:「你不知道?」
「兩年前,他通過我和梅老頭的安排,登上了夏侯府從八街去往東海的商隊馬車。」
鐵悵也不掩飾,搖著頭道:「一個月後,商隊成功抵達了距離東海不遠的臨安城,商隊也就在那裡解散了——可是車夫直到解散那時才發現,他的馬車裡早已是空無一物,人更是不知道去了哪裡。從京城到臨安不下千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裡下了車,更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處,只有江湖上時不時地出現一些被人一刀斃命的亡魂,還提醒著我們他現在還活著。」
鐵悵抬起了頭,看著大正凈無奈道:「莫要說你,我們現在比你更想知道那傢伙現在在哪兒。」
「.……原來如此。」
大正凈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雖然沒什麼意義,但還是多謝。」
「不客氣。」
鐵悵拱手道:「畢竟人要死的時候,終究是想多說些話的。」
大正凈的面色驟然微微一沉。
他殺過很多人,也聽過無數種遺言,這些遺言之中或驚慌失措、或大聲叫罵、或痛哭流涕、或慷慨赴死,但很少會有像鐵悵這樣氣定神閑到彷彿要死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般的。
這樣的人也有,大正凈也並非完全沒有遇到過。
但這種人往往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現在會死。
——或留有後手,或打算臨死反撲。
大正凈不認為鐵悵能夠戰勝自己,但這並不代表著他便會因此輕敵。鐵悵不好殺,這一點顯而易見。如果他隨隨便便就能被人殺死的話,現在他應該早就死在了某個利欲熏心的殺手刀下,而不是現在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大言不慚——沒有多餘的話語,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大正凈的朴刀驟然抬起,刀體狹長的朴刀在剎那間化作了一道寒光,直直地刺向了鐵悵的咽喉!
刀這種兵刃本不適合作為襲殺所用的兵刃,因為刀需要劈斬,劈斬的動作太大,太容易吸引目光,自然不適合作為殺手使用的武器。但大正凈既然敢用,並且能夠成為四行當最為可怕的殺手,其不凡之處自然不言而喻——在兩人之間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他竟是在剎那間便抬刀出招,直刺而來的刀鋒也在一瞬間便化作了一道流光!
只是他出刀的那一剎那,鐵悵也動了。
他又一次摸出了自己的摺扇,臉上帶著決然與狠辣的神采。
摺扇唰地張開了來,那面質地詭異的摺扇又一次出現在了大正凈的刀鋒前,似乎打算故技重施再一次以扇面的堅韌抵擋住大正凈的刀鋒。只是大正凈自然不會再中招第二次,他聽到摺扇張開的那一剎那,臉上便頓時露出了冷笑,於是下一秒,那刀鋒怪異地在空中忽然一扭,原本直刺的刀光忽然間化作了一道弧線,竟是在半空中改變了自己的攻擊方向!
——那竟是一柄軟刀,舞台上的凈角兒演武戲時常使的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