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規矩成方圓
人間變幻,滄海桑田,這世間從來沒有永恆,不論是人還是王朝。
江湖之中的門派,更是逃不過這個循環。
江湖之中有著六山四門兩宗一寺,這共計十三個宗門是江湖上最為聲名遐邇的門派,不論這聲名是好是壞,只要是個江湖人就絕對聽說過它們的名號——但放在五十年前,兩宗之一的魔宗還只是個小宗派而已;三百年前,北遼的千騎門在當時也還叫千騎營,他們的鐵蹄踏遍了大江南北;五百年前,千尺高的凌雲山僅僅只是一座高山、百畝廣的唐門村也只是一個小村;一千年前,就連最為古老的無門寺與玄宗,在那時也不過是一座小寺廟與小道觀罷了。
無數宗門崛起,也有無數宗門衰落。
江湖之中從來沒有永遠的領袖,也正是因為如此,江湖才是江湖。
宗門衰落的原因不勝枚舉,有的是因為天災,有的是因為人禍,有的是因為後繼無人,有的則是因為弟子稀少無以為繼——成名已久的門派在這些打擊之下或許並不會一蹶不振,雖然大傷元氣始終難以避免;但對於那些小門派而言,一旦遭遇了這樣的挫折,那麼想要再東山再起只怕便是難如登天了。
只是縱使是神機門這樣的、曾經的江湖四門之一,在百年之內接連遭受了各種各樣的災難之後,同樣也只能落得如同現在的局面一般,只存在於江湖人們的口中,再也無法再江湖上找到他們所留下的半分蹤跡——人們只隱約記得,約莫二十來年前,江湖之中出現了一個自號「天工」的年輕人,一手機簧之術令得摧毀了神機門的魔宗吃了無數的苦頭。只是後來,這年輕人被求索林的刺客們發現了行蹤,然後便再也沒有了後續。
再後來,無名宗被於無聲所摧毀,於是戌亥八街里便多了一個和尚,多了一個青衫人。
那時剛剛來到戌亥八街的青衫人的背後,跟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子。 ……
「咳咳咳……」
公輸忽然咳嗽了起來,將大正凈飛得稍微有些遙遠的思緒拉了回來。他面朝著咳嗽聲傳來的方向,輕聲道:「原來你真的沒死。」
「鄙人雖然沒死,但也和死了沒有太多的區別。」
公輸虛弱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他的聲音之中帶著幾分笑意:「求索林的毒著實可怕,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毒卻半點消散之意也無,就連同屬魔宗大自在寺的佛爺也無能為力,只能為鄙人勉強吊著一口氣——二十年前,鄙人還能靠著輪椅在天下間行動自如;但現在,鄙人連動一動身體都要耗費上大半的體力。」
他微微頓了頓,喘息了一會兒才繼續笑道:「但鄙人還活著,那就行了。」
「如果你不摻和這件事的話,你還能繼續活著。」
大正凈手中的朴刀刀尖不斷在鐵悵與公輸之間晃動著,嘆息道:「老夫不想與師爺交惡,但若是必須要先殺死你才能殺死鐵悵的話,那老夫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公輸沉默了一會兒:「可以。」
——這個回答有些古怪,古怪到大正凈的刀都微微頓了頓。
「他的意思是,你可以殺了他,也可以殺了他以後再殺了我。」
站在一旁的鐵悵連忙開口,替說話有些困難的公輸補全了後文:「且不論你殺不殺得了他,但你殺了他以後,他一定會帶著你一起同歸於盡——若是你能抵擋住他最後的臨死反撲,那麼想再殺了我也沒有問題。」
大正凈聞言,臉色不由得微微蒼白了幾分。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公輸咬牙道:「你與這姓鐵的非親非故,為何不惜性命也要保住他?甚至不惜與老夫同歸於盡?」
「——因為規矩。」
公輸輕輕地笑了笑:「這裡是方圓賭坊。」
大正凈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沒有規矩——」
公輸的手指輕輕在自己的輪椅之上點了點,輕聲道:「——那就不成方圓。」
就在公輸的手指點在自己輪椅上的一剎那,無數的機簧之聲,驟然傳入了大正凈的耳中!
雖然大正凈看不見,但鐵悵卻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一直坐在牆邊、面孔籠罩在黑暗之中的男人忽然動了起來,只是這種「動」顯得多少有些詭異,因為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下的輪椅,以及他背後與輪椅連在一起的牆壁!
咔嚓、咔嚓、咔嚓.……
無數聲彷彿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在鐵悵有些驚駭的目光之中,公輸身下的輪椅忽然探出了一根又一根的烏木立足,他的身側也驟然彈出了八柄正對著前方的強弩。伴隨著無數的機簧聲與齒輪扭動聲,坐在輪椅之上的公輸居然就這麼「站」了起來,他靠著自己輪椅之下的八根宛如蜘蛛一般的木質立足,用身側的八柄強弩,死死地對準了正前方的大正凈!
「這裡,是鄙人的獵場。」
公輸平靜地看著大正凈,那張蒼白且瘦削的面孔終於出現在了燭火之下:「是我編織的蜘蛛網。」
他現在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盤踞在蛛網之中的蜘蛛!
大正凈看不見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幕,但是他感覺到了此刻自己正處於巨大的危機之中。他立刻舉起了刀,腳步一扭便準備接近公輸所在的位置——只是他剛剛抬腳,一根弩箭便如閃電一般篤地一聲插在了他腳尖前不到兩寸的地方,而那弩箭射來的方向,卻正是他的頭頂!
鐵悵咽了口唾沫,緩緩抬起了頭。
這間屋子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排列著上百的小洞。
那洞口之內,隱約有著寒光閃動。
鐵悵緩緩地退了幾步,靠在這間屋子的牆壁上,勉強笑道:「病癆鬼,你射箭的時候可得看清楚了,別把我一塊兒給射成篩子了。」
「鄙人盡量。」
公輸輕輕地笑了笑,看著舉著刀一動不動的大正凈,嘆息道:「你現在應該也意識到了,只要鄙人還在這賭坊之內,那麼鄙人便是這裡最強的那個人。」
大正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地舉起了刀,低聲道:「看來,老夫還是中了鐵家子的圈套。」
「鄙人一開始就說過了。」
公輸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地道:「他從一開始打的算盤就是把你帶到這裡來,若是你能在屋外殺了他,你我都能少些麻煩;但閣下卻最終功敗垂成,並且被他引到了這間屋子裡來,這才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
他再一次停住了話語,喘息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事到如今,鄙人只能說,遺憾至極。」
大正凈小心謹慎地向前走了一步,面朝著公輸的方向冷笑道:「既然老夫眼下已是退無可退,那就戰吧。老夫混跡江湖數十載,還從未有過貪生怕死的時候,想殺老夫的人不勝枚舉,也不差你這樣一個!」
房間之內,劍拔弩張,靠在牆壁之上的鐵悵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只是在這樣緊繃的氣氛之下,公輸卻又一次開口了。
「鄙人,好像沒有說過要殺閣下。」
出乎大正凈與鐵悵的預料,公輸的語氣之中滿是訝異,似乎對於大正凈的想法感到有些奇怪:「閣下似乎把規矩想得太嚴厲了些,又把鄙人想得太狠辣了些——鄙人從未說過,閣下要死在鄙人的手裡吧?」
大正凈微微一愣,只是他手中的刀卻並未放下:「此言何意?」
「.……這是規矩。」公輸身側的八柄重弩也並未垂下,他只是盯著大正凈,繼續輕聲道,「在方圓賭坊之內,尋釁滋事者逐,殺人者死。閣下眼下只是在尋釁滋事而已,雖然閣下打算殺死小犬兒,但既然小犬兒還活著,那麼閣下就還未曾殺人。」
他慢慢地回過了頭,看著臉上的神色忽然僵住了的鐵悵,緩緩道:「規矩如此,那麼鄙人自當照做——更何況,鄙人一向不太喜歡被人當刀使。」
鐵悵咂了咂嘴,苦笑道:「這話說來就有些不在理了。」
「在不在理,你心裡恐怕比鄙人更加有數。」
他笑了笑,又一次回過了頭,看著大正凈輕聲道:「若是閣下不打算與鄙人拼個你死我活,那麼還請收刀離開這裡,這方圓賭坊只歡迎賭徒,不歡迎別有所圖的殺手;當然,若是閣下打定了主意要在這裡殺死小犬兒,那麼作為賭坊的管事,很遺憾,或許鄙人只能與閣下戰上一場了。」
大正凈微微皺眉,忽然輕輕地向後退了一步:「老夫都已經殺到了這裡來,你一句話就想把老夫說退?」
「鄙人可從未如此打算過。」
公輸嘆了口氣:「想來閣下適才也聽到了才是,鄙人只是在告訴閣下眼前閣下能夠選擇的選項罷了,至於到底選擇哪一個,那選擇權自然是在閣下的手裡——不論閣下選擇哪一個,都與鄙人毫無關係。是戰是走,鄙人對此也毫不關心。」
大正凈猶豫了一會兒,手中的刀緩緩地垂了下來,只是口中卻依然冷笑道:「嘿,公輸,老夫大搖大擺地殺了進來,又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這裡,你方圓賭坊的面子可是被老夫徹底地踩在了腳下,這也無所謂?」
「無所謂。」
公輸溫和地笑了笑:「成方圓的是規矩,不是面子——更何況,就以鄙人這副模樣,要臉面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