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獒,熊,以及狼【四】
這是一間普通至極的小院。
兩間廂房一間主房,房屋的磚瓦雖然早已算不上新,但也還不至於破舊到荒涼的地步;院中的天井裡養了些花草盆景,藺一笑對於此道並不熟悉,但縱使如此他也能夠看出來這小院主人對於花草的喜愛——那些花草並非什麼名貴品種,然而小院的主人卻依然將它們修剪得極其精緻,對於花卉盆景的喜愛自然也可見一斑。
藺一笑望著那堆盆景,忽然輕輕地眯了眯眼。
——花草被修剪過,而且是最近才被修剪的。
換言之,這座小院里原本便住得有人,並且至少最近小院的主人都呆在這間小院里。
能夠在戌亥八街置辦上一處這樣的宅子,家裡再怎麼說也該有一兩個老僕才是,但大正凈破門而入之後,不但這小院的主人並未露面,就連院子里的僕役也沒有出來看看聲響,這之中顯然透著古怪。
藺一笑輕輕地抽了抽鼻子。
空氣里沒有血腥味,只有花草傳來的清香。
這並不代表小院的主人一定還活著,只代表他們沒有被人刀殺。
但那和他無關,他不是八街街吏,沒必要替某個無辜的八街人主持公道,甚至就算對方死在了自己眼前,那也與自己無關。他是天老幫的幫主,他只需要對自己的幫眾負責,除非這小院的主人恰好就是自己幫里的弟兄,否則藺一笑只怕是連眼皮子也不會眨一下。
既然藺一笑能夠成為戌亥八街的幾個人上人之一,他就絕不可能是個心慈手軟正氣凜然的好好先生。
院子里的兩小一大三間房屋裡盡皆一片死寂,連半點動靜也聽不到。而藺一笑就站在小院天井的最中心處,冰冷的目光從左到右,緩慢而慎重地掃過了自己能夠看見的每一寸土地。甚至此時此刻,他的身體也已經緩緩地伏了下去,那代表著他已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警惕狀態。
他並不是在提防著大正凈。
因為大正凈就在最右側的屋子裡,從他踏入小院的第一步起他就已經知曉了。
他提防的本就不是大正凈,而是這小院里的另一個人,另一個讓他感覺到了巨大威脅的人。
能讓他感覺到危險的人絕對不多,佛爺算一個,師十四算一個,鐵悵也算一個,其餘的就算是包廚子與裴克,加起來在他眼裡也最多只能算一個——至於躲在暗處的那人,此刻雖然他還尚未現身,但藺一笑卻已經感覺到了對方所散發出來的那股危險氣息。
「這八街里,高手不少。」
藺一笑向前走了兩步,來到了中間那座主屋門前,冷冷道:「師爺佛爺自然是江湖上頭一等的高手,九子第二的龍擒虎、七個高僧的前三位、包廚子和老裴、以及四行當的老生,也同樣算是難得一見的好手。」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門前咧了咧嘴:「但他們都沒有這樣的殺氣,這種連收斂都收斂不住的殺氣——噢,一定要說的話,其實八街里倒是還有一個人有著和閣下一般的殺氣……」
他微微頓了頓,抬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怪笑道:「那就是我自己。」
——話音未落,他腳下的地面,驟然炸開了來!
一柄極其古怪並且奇長無比的尖刀如閃電一般探到了藺一笑的眼前,他最後一個字甚至尚且還在嘴邊,那尖刀的刀尖便已然離他的瞳孔不足一寸!
尖刀來得實在是太快太快,快到連藺一笑都有些猝不及防,令得那尖刀輕而易舉地便來到了他的身前。他雖然早有戒備,但始終沒有想到自己的對手居然躲在地面之下,並且他眼前的地面也毫無半點破綻,根本看不出任何有人躲在其下的蛛絲馬跡。
電光火石之間,藺一笑的上半身頓時向後倒了下去,一個鐵板橋險之又險地閃過了這致命的一擊——但縱使如此,那尖刀也依然在他的眉心與額頭之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雖然傷口不深,但卻觸目驚心!
鏘!
藺一笑雙掌驟然探出,他的動作也很快,若非那偷襲者以有心算無心,那尖刀原本該根本碰不到他才是。只見他身體依舊保持著後仰的姿勢,但雙掌卻猛然在自己身前一合,頓時便死死地夾住了那柄刺向他眉心的尖刀!
然而他對手的攻勢,卻遠遠不止如此。
一點寒芒閃過,第二柄尖刀自下而上,以一種藺一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方式與方向斬向了他的腹部!
這攻擊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了些,既然第一刀是直刺向了自己的眉心,那麼第二刀也應該是從同一個方向斬來的才是——然而他對手的第二刀卻是從地面自下而上襲來的,以藺一笑的身高來論之,想要直刺他眉心時同時自下而上斬向他的腹部,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要做出這樣的動作只有兩種可能,一者是雙臂大張開來,一臂在上一臂在下、用一個近乎滑稽的姿勢發起攻擊;另一者則是對手天賦異稟,居然能夠靠腳掌握刀對自己發動攻擊。
前者聽上去有些可笑,但也不過是出人意料了些罷了;後者則過於天方夜譚了些,那柄尖刀足有半尺寬四尺長,顯然不是能用腳掌去握住的武器。
但藺一笑卻不這麼想,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尖刀自下而上,換作別人,這一刀恐怕就能直接開腸破肚——然而藺一笑不是別人,他是藺一笑,笑傲八階的天王老子藺一笑。
電光火石之間,他原本夾住第一柄尖刀的雙掌忽然換了個動作,只見他左掌驟然往下一探,竟是直接用自己巨大的手掌就這麼握住了那鋒利的尖刀,那寒光閃閃的尖刀在他的手中彷彿頓時從削鐵如泥變成了削泥如鐵,連半點鮮血都未能從他的手掌之中帶出來;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卻徹底地空了出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動作,他就靠著自己的手掌直接抓住了尖刀的刀鋒,蠻不講理,並且兇悍至極!
於是那兩柄尖刀,便頓時猶如被熔進了鐵塊之中一般,任由那人如何施力,也始終紋絲不動!
「單人影。」
藺一笑緩緩地站了起來,總算是第一次將冰冷的目光投向了眼前那個模樣古怪的少年:「某家此前便說過,你不是駱輕侯那條瘋狗,就算你是那條瘋狗教出來的,你也絕對不可能是老子的對手——縱使是偷襲,你落敗的結局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他眼前的少年年紀並不大,至少看上去絕對沒有弱冠之年,比起藺一笑顯然還要小上幾歲。只是他那張稚嫩且清秀的面龐之上卻滿是冷峻與狠厲,那不止是因為他是個殺人如麻的可怕殺手,更因為他年幼時的經歷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他只有一隻手,也只有一條腿。
他的另一隻手和另一條腿上分別裝上了一柄尖刀,代替了他缺失的左手與左腿的尖刀,此前用來襲擊藺一笑時所用的尖刀——顯然也只有他這種以尖刀代替了自己的左腿的殺手,才能在剛才斬出那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刀。
但藺一笑要找的不是他,單人影不弱,但還遠不至於能夠讓他產生警惕。
藺一笑當然認識單人影,這個現在在八街的名號叫「半人影」的少年本就是自幼在八街長大的八街人,只是他與自己這些人並非一個年紀的同伴,當時彼此之間自然並不熟悉——因此大概十年前,當單人影六歲那年、家裡遭遇那場致使他家破人亡的飛來橫禍之時,藺一笑並沒有太過在意他最後的結局到底如何,單人影死也罷活也罷,都只是他自己的造化而已,與他毫無關係。
再後來,藺一笑再見到單人影時,他已經被天工裝上了兩柄尖刀,跟在了那條瘋狗背後,成為了瘋狗的影子。
直到那個時候,藺一笑才算是真正記住了戌亥八街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當然,藺一笑能夠記住單人影並不是因為單人影如何,而是因為他身前的那個男人實在是太過引人注目了一些——也實在是太過讓人討厭了一些。
既然單人影在這裡,那麼那個讓藺一笑感覺到危險的人到底是誰,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藺狗熊,咱們上次見面是多久了?」
一個語調有些輕浮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那聲音來自於主屋之內,毫無動靜的主屋之內——這聲音響起的同時,就連躲在屋裡的大正凈都忍不住駭了一跳,因為至始至終,他都沒能聽見這個人的呼吸聲!
他本以為地下的那個呼吸聲就是呼喚自己來到這裡的援手,然而顯然,現在開口說話的這個聲音,才是剛才在院里喚自己進來的那人!
「.……去年,在吃酒齋的大門前。」
藺一笑活動了一下手腕,臉上的獰笑漸漸浮現了出來:「你被老子一拳揍飛到了吃酒齋的地窖里,那滋味如何?」
「很不錯。」
屋裡的聲音很誠懇,只是語氣之中似乎總帶著一種莫名的神經質:「我捅了你三刀,你打斷了我七根骨頭,這很合算,我很高興——你能再打斷我七根骨頭一次嗎?我還想再嘗一嘗那種感覺。」
藺一笑輕輕地咧了咧嘴,抓著單人影的尖刀隨手便把他扔飛出去。他看著那間主屋的大門,一字一頓地獰笑道:「放心,老子這次會打斷你全身上下的骨頭。」
「我很期待,真的很期待。」
屋裡的人咯咯笑了起來,似乎心情愉悅至極:「既然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去年了,那麼如此算來,我們至少有兩個月沒有遇見彼此了吧?」
藺一笑嘆了口氣:「駱輕侯,老子現在很忙,沒功夫與你這條瘋狗磨嘰。」
屋子裡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輕嘆道:「既然上次見面已是去載,那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對你說。」
藺一笑揚了揚眉:「什麼話?」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藺一笑話音剛落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閃電,驟然自屋中急射而出!
拳頭與手斧頓時交錯在了一起,而就在它們相交的那一剎那,木質的屋門碎裂的聲音似乎才剛剛傳入了一旁的半人影的耳中——只是雖然那黑色身影來的速度奇快無比,但藺一笑卻似乎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就在主屋的大門驟然間四分五裂的那一剎那,他便已經舉起了拳頭,奮力地一拳轟了出去!
與這一拳對上的則是一柄精巧的短柄斧,江湖上用這種兵刃的人並不多,高手更是少之又少。藺一笑不知道眼前這人的短柄斧用得如何,但就他所知,這條瘋狗幾乎能夠將一切的兵刃用得出神入化,這其中也自然包括他手中的這柄短柄斧!
他就是駱輕侯。
雖然被稱之為與鐵悵等人齊名的「灰狼」,但背地裡所有人都稱之為「瘋狗」的駱輕侯。
駱輕侯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面色冷峻的藺一笑,忽然緩緩地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