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獒，熊，以及狼【三】
正午時分，日照當空，正是一日之中最炎熱的時刻。
但大正凈卻感覺不到半點炎熱，他只覺得冰冷。
手腳冰冷，心中更冷。
他是個殺手，最好的那一類殺手，不論是技術還是經驗，除了求索林里的那些怪物以外，江湖上能夠與他相提並論的只怕是屈指可數。
殺手需要掌握的東西有很多，與刺客不同，殺手是一個職業，而刺客則是任務賦予他們的身份。前者在殺死自己的目標后能得到自己的賞錢，因此他們必須要想辦法活著回去、確切地拿到這份屬於自己的賞錢；而後者則只關心自己的目標是否已經死在了自己的刀下，只要完成了目標，他們最終是死是活就連他們自己也毫不在意。
說一千道一萬，既然大正凈在殺手之中也屬於最優秀的那一類，那麼毋庸置疑，不論是他的追蹤之術還是匿跡之術，都是江湖上第一流的。
但他所引以為豪的藏蹤匿跡之術，在藺一笑面前似乎徹底失去了作用。
他躲在人群之中，藺一笑卻直截了當地沖向了自己的位置；他穿行在小巷岔路里，藺一笑卻沒有一次走到岔路之中；他施展輕功越過高牆，藺一笑一拳轟穿牆壁獰笑著追了進來；他躍上牆頂飛檐走壁，藺一笑轟碎身邊的牆壁抓起石磚便扔向了空中的自己.……
此時此刻，大正凈背靠著牆壁，胸膛像風箱一般不住地起伏著，那雙由於目不能視而有些漠然的雙眼之中，竟是難得地出現了幾分神采——驚惶的神采。
他不明白，至始至終都不明白。
自己當年能從四門之一的「六扇門」門下的捕快們手中逃離，就連六扇門裡的北斗七星之第六星親自出馬，最終也只是在自己的戰績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已——但現在，自己背後的藺一笑，這個只有弱冠之年、除了一身蠻力以外似乎一無是處的高大男人，卻像是自己的影子一般死死地跟在自己的背後，自己使盡了渾身解數也甩不開他！
——這怎麼可能？這如何可能？
大正凈咬緊了牙關，總算是讓自己原本有些紊亂的氣息多多少少恢復到了正軌之上。他沒有再繼續調理內息，而是迅速站了起來，微微弓著身子貼著牆壁無聲無息地繼續向著前方走去——他不敢再繼續耽擱下去，雖然眼下藺一笑總算是安靜了片刻，但大正凈不知道這份安寧到底能持續多久，那頭黑熊眼下可能正在辨別自己的位置，依照他之前的追獵效率來看，或許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位置。
大正凈咽了口唾沫，再一次不快不慢地向著前方走去。
——只要能到那個地方。
大正凈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冷厲，他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步履更是比貓還要輕幾分，行動間竟是連衣襟摩擦的聲響也無。他自問自己的耳力算是天下無雙，但眼下就連他自己，也根本無法聽到自己所發出來的任何聲響！
——只可惜，顯然他背後的索命鬼，並不靠耳力來確定他的位置。
「找到你了。」
就在大正凈邁出第三步的那一刻，那個讓他如墜冰窖的聲音，卻忽然在他不遠處響了起來。
在牆的另一邊，與自己一牆之隔。
來不及反應，也來不及做任何的思考，大正凈幾乎是飛身便撲了出去——這份果斷再一次救了他的性命，就在他飛撲出去的同一時間，他左側的牆壁驟然被一道巨大的身影硬生生地撞開了來，在那煙塵瀰漫之中，獰笑著的藺一笑大步邁出了牆上的大洞，他的目光之中帶著一如既往的殘忍，就這麼再一次出現在了大正凈的身後！
「難道說——」
藺一笑捏了捏拳頭，嗶剝之聲頓時此起彼伏：「你真以為，你能從某家這裡逃掉？」
大正凈沒有回答，他當然也沒有閑心去回答，他在地上打了個滾便翻身而起，旋即立刻將輕功催發到了極致，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藺一笑也不惱，他只是望著大正凈飛身逃離的身影冷冷地笑了笑，身子也再一次微微伏了下去——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他雙腳之下的青石磚之上也頓時又一次多出了無數的龜裂，他那巨大的身體在剎那間便化作了一道離弦之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將自己與大正凈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不到一丈！
大正凈雖然看不見，但他能夠聽到自己背後的那道風聲在剎那間與自己縮短到了何等的距離之內——在這一剎那，這位成名江湖多年的老江湖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魂飛魄散」！
短刀破空的聲音驀地傳入了藺一笑的耳中，令得藺一笑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凝。
雖然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然近在咫尺，但顯然大正凈也並不打算就這麼坐以待斃，他那腰間的幾柄短刀被他一甩手盡數拋向了藺一笑的方向。雖然他的暗器手法並不如何出彩，但藺一笑此刻前沖的速度卻實在是太快了些，令得原本普通的短刀此刻的威力頓時平添了不止一籌，就算是藺一笑的體魄堪比金鐵，此刻也不得不分心去接住那幾柄短刀，以免自己身上平添些不必要的傷勢。
大正凈自然不會錯過他分心的這一剎那，就在藺一笑雙手舉起的同一時間，大正凈猛然咆哮一聲，揮刀便斬開了身邊一座小院的木門，旋即趁著藺一笑走神的一剎那，徑直鑽入了其中。
這裡並非他的最終目的地，但是他必須要稍作歇息，否則他很懷疑自己甚至會被活活累死在接下來的路上。他本就不以內力深厚見長，更何況他的年紀早已不輕，在這樣的追逐之中，他從一開始便落入了絕對的劣勢。
當然，他之所以會鑽到這裡來，還有另一個原因。
這座小院里，正有一個故意壓低了的聲音在喚他。
那聲音極其微弱，微弱到若是換個人來，只怕縱使是豎起耳朵貼在那小院的木門之上側耳傾聽，也絕對無法聽清這聲音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大正凈到底是大正凈，他的耳力之驚人遠超常人之想象，縱使是在危急關頭，他那驚人的耳力也依然在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你逃不掉的。」
藺一笑自然也看見了大正凈的舉動，他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獰笑，但身子卻直接衝過了大正凈鑽進的那道木門——他那速度靠的並不是輕功，而是內力的爆發力，因此並不能如同其他人一般身形輕巧收發自如。此時此刻，他的身體依然在以驚人的速度前沖著，這樣的速度想要緩下來並不容易，強行站住腳步反倒會讓自己在剎那間失去平衡，輕者摔倒在地，重者直接折斷自己的雙腿。
但下一秒，藺一笑卻驟然俯下了身子，同時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隨著藺一笑的低喝聲，他那雙手十指如同十道鐵鍥，重重地釘入了小巷的青石板路之中。碎石飛濺，煙塵四散，十道長長的裂痕就這麼出現在了青石之上，那裂痕的盡頭，則是已然停住了身形的藺一笑，以及藺一笑那十根僅僅只是沾染了些灰塵的手指。
他現在就像一頭伏下了身子的猛虎，四肢著地。
這就是他穩住身形的手段，與他追獵的技巧同樣蠻橫粗暴。
塵埃並沒有瀰漫太久，但當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之時，藺一笑已經出現在了大正凈躲入的小院之中。他雙手負在身後，眯起的雙眼裡閃動著冷冽的光彩，鋒利的目光頓時掃過了小院之中的三間屋子，冷笑也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龐之上。
「你還在這裡啊。」
他甚至沒有追蹤，也沒有進行任何的探索，竟是就這麼乾脆利落地直接確定了大正凈沒有離開這小院里的三間房屋！
這是天下間最為可怖的能力，也是大正凈這一生遇到過的最可怕的對手——至少眼下，的確正躲在屋子裡的大正凈是這麼認為的。
六扇門的北斗七星已足夠可怕，他當年雖然能夠逃出第六星開陽的追捕，但那三天三夜的追捕卻依然在他的記憶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只是現在，他只覺得藺一笑遠比開陽更加可怖、也更加難以對付！
這世間最可怕的永遠不是敵不過的敵人，開陽的追蹤手段已算得上是登峰造極，大正凈當年的藏匿手段縱然精妙，比之開陽的追蹤之術卻還是要略遜一籌。在那三天三夜之中，大正凈曾不止一次差點落入了開陽的手中，只是最後他都或僥倖或拚命地逃了出來，最終在這場追與逃的死斗之中學到了無數的經驗，從而徹底逃離了開陽的追捕。
最可怕的，是未知的敵人，是猜不透、看不透的敵人。
一如眼前的藺一笑。
直到現在，大正凈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藺一笑逼迫到這個地步，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藏匿手段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覺得縱使自己是有上天入地的能耐，那麼藺一笑也一定會通天徹地地將自己抓出來！
他躲在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蒼白的臉色總算是多了幾分血色。
——不過現在，自己總算是安全了。
大正凈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慶幸的笑容，他輕輕地側了側頭，注意力也頓時放到了屋外——無數的聲音頓時匯入了他的耳中，然後再井井有條地轉化為了一道道他需要的信息。
他側著頭沉默了片刻，於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身體也愈發放鬆了起來。
因為他能聽見屋外的那兩個呼吸聲。
一個屬於藺一笑，沉重，綿長。
而另一個，則就在藺一笑身邊不足五尺處，在他肉眼所看不見的地方，殺機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