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狼顧熊羆【三】
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
藺一笑與駱輕侯相對而立,他們都在防備著對方的雷霆一擊,又都在尋找著那個能夠一擊斃命的機會。
他們善攻,並且他們同樣善守。
所以他們在人間。
單人影的右手手心之中已經滲出了汗水,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緊張居多還是畏懼居多,甚至亦或是興奮居多——能夠看見這樣別開生面的一場戰鬥,幾乎是任何一位殺手夢寐以求的事情,因為他們兩人不但擅長殺人,並且同樣擅長被殺。
這不是武林中人之間的戰鬥,這是你死我活的廝殺;他們兩人的目的也絕不是切磋或是打敗對方那麼簡單,他們只想殺死對方;也只有殺死對方這個結果,才是他們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的最佳證明——或許不論是藺一笑還是駱輕侯,都沒有將對方看作是自己的死敵,雖然他們之間更稱不上是朋友。但兩人之間都有一種沒有說出口來的默契,他們似乎都固執到近乎偏執地認為,只有當自己不想殺死對方、或者說想要對對方手下留情饒對方一命的那一刻,才是對對方最大的侮辱。
「我說,藺黑熊。」
駱輕侯忽然停在了原地,手中的雙劍劍尖依然正對著藺一笑的心臟與咽喉:「我們倆這樣對峙下去,或許到天黑也分不出個勝負。」
藺一笑的拳頭舉在胸前,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但他的目光卻一刻也未曾從駱輕侯的身上移開:「在理,所以你不如扔掉你手中的兵刃,乾脆點死在老子的拳頭下,如何?」
駱輕侯愉快地笑了笑:「你不適合模仿阿悵的口吻,這種話由你我說出來只會讓人覺得狂妄,但他說出來就總讓人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藺一笑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似乎並不討厭阿悵。」
駱輕侯咧了咧嘴:「狼和獒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都是犬。」
藺一笑冷笑道:「瘋狗和大獒可不是同類。」
「這你可就錯了。」
駱輕侯向著側方移動了兩步,口中輕笑道:「獒之所以還是獒,不過是因為他還沒瘋罷了——不論是狼還是犬,亦或是那條大獒,最後的最後都會淪落到瘋狗的境地。」
藺一笑啐了一口,獰笑道:「阿悵可不是你。」
駱輕侯嘆了口氣:「你還沒發現,鐵悵現在已經有些不對勁了嗎?」
藺一笑微微一愣:「有些不對勁?此話怎講?」
駱輕侯看著藺一笑的眼睛,苦笑著慢慢道:「你仔細想一想,阿悵最近是不是……」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他已不必再說完。
因為藺一笑真的開始想了起來。
而藺一笑一旦開始思考,那麼他的機會就已經來了。
兩柄短劍猶如閃電一般頓時出了鞘,清冷的劍光頓時斬碎了小院之中那短暫的寧靜——於是尚在思考的藺一笑不由得微微一怔,面色便頓時變得有些猙獰了起來!
駱輕侯剛才所說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卻是連藺一笑都心知肚明,因為駱輕侯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剛才的那一番話讓他短暫地失神那一瞬間,然後在那一瞬間,發起自己最為凌厲的攻勢!
「你真的以為,老子會對你這一手毫無防備?」
藺一笑的拳頭雖然慢了一瞬,但他還嘴的速度可一點不慢。那兩道凄清的寒光如閃電一般來到了他的身前,然而他這一次伸出去的卻不再是自己的拳頭,而是大張開來的雙掌,他那兩隻如同蒲扇一般,巨大的雙掌!
於是色變的人,頓時從藺一笑變成了駱輕侯。
兩道寒光在空中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駱輕侯原本前撲的身形驟然一扭,竟是怪異地從藺一笑的頭頂上扭了過去,那兩柄短劍也隨著他的動作險之又險地擦著藺一笑的雙掌刺了過去。說來未免有些古怪,他手中的雙劍分明是吹毛斷髮的寶劍,而藺一笑的雙掌不過是一雙肉掌而已,以雙掌碰寶劍,自然應當是雙掌被寶劍斬斷才是——然而此時此刻,局勢卻似乎完全扭轉了過來,彷彿駱輕侯的雙劍才是更容易損壞的那一方,而藺一笑的雙掌則猶如堅鐵,駱輕侯根本不敢以劍敵之!
兩道人影交錯而過,然後紛紛站定,於是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庭院之中一片死寂,兩人死死地盯著對方的眼睛,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些許的凝重與驚詫。
死寂之中,兩人都沒有搶先開口,這或許也是兩人鬥氣的環節之一。小院之中,只有微弱的風聲,倦鳥的鳴聲,以及驟然響起的半人影的長呼聲。
「.……你剛才的那番話——」
「.……你剛才的那一掌——」
這樣的對話顯然無法同時進行,於是兩個人又一次齊齊陷入了沉默,瞪著對方一言不發。
「是……擒龍手吧?」
終於,站在一旁的單人影輕輕地開口了,總算是給了兩人一個正常交流的機會:「聽說九子第三的褚窮途和龍擒虎之間一直不對付,褚窮途一直視龍擒虎為生平勁敵,而龍擒虎卻又一直沒把他當成一回事——前些年褚窮途通過師爺的關係離開了八街外出遊歷,機緣巧合之下在無門寺一覽佛門諸多絕技,以拈花指、金剛掌等絕技為本開創出了這一手擒龍手,號稱天下武器皆在一掌之下.……」
駱輕侯笑了笑,介面嘆息道:「褚窮途雖然是個狂徒,但他這擒龍手確實有兩把刷子,我也和他交過手,在他這擒龍手之下也沒少吃到苦頭。眼下褚窮途被師爺派去了京城,聽說他臨走前將擒龍手傳給了某個好友,原來那好友竟是大名鼎鼎的天王老子藺一笑。」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撇了撇嘴,嘲弄道:「沒記錯的話,鐵悵和龍擒虎交情匪淺,而褚窮途卻把擒龍手傳給了你這個鐵街吏的跟屁蟲,這倒是有意思極了。」
藺一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盯著駱輕侯慢慢地道:「有一句話,其實我剛才就想說了。」
駱輕侯側了側頭:「現在說也不遲。」
「你應該和阿悵並不太熟才是。」
藺一笑盯著駱輕侯,皺著眉頭道:「所以,你剛才的那番話,到底只是你胡編亂造的,還是的確發現了什麼?」
「.……首先,我或許得糾正你一個想法。」
駱輕侯忽然緩緩地垂下了手中的雙劍,盯著藺一笑咧開了嘴笑了起來:「我的確沒怎麼和那傢伙說過話,上一次與他見面或許也得追溯到好幾年前了才是——但這並不代表我和他不熟,莫要忘了,十來年前咱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是那傢伙帶著你們一舉擊潰了我和柳紅妝的小幫派。我倒還好,本來我就不喜歡帶著一大幫人耀武揚威,某種角度上來說你們還為我解決了一個不小的麻煩;但柳紅妝那丫頭可是八街當時的孩子王,現在你手下的不少得力幹將過去都是她的護花使者,然而卻依然被鐵悵帶著你們幾個人打了個落花流水.……」
藺一笑輕輕眯了眯眼:「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像他這樣的人,我自然會去了解、去關注。」
駱輕侯的臉色難得地正經了幾分,他盯著藺一笑的面龐,微笑道:「只有我了解得夠多,才能夠儘力避免和他碰上,才能盡量不在他那裡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藺一笑看著駱輕侯,忽然古怪地笑了笑:「你怕他?」
「你現在會講笑話了?」
駱輕侯翻了個白眼,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但我必須要承認,我不喜歡他,自打見到他的第一面開始就很不喜歡他,他的心思太深沉,手段也太狠毒——當然,如果不是如此的話,當年的柳紅妝也不會輸得那麼慘了。」
藺一笑皺緊了眉頭,緩緩道:「所以,你剛才所說的那幾句話,其實不過是空穴來風?」
「是不是空穴來風,你難道自己不清楚嗎?」
駱輕侯又一次緩緩舉起了雙劍,笑容之中帶著幾分古怪:「如果你認為我不過是在信口雌黃胡說八道,那你剛才可不應該有半分的猶豫才是——小師姐死了,我也感到很惋惜,畢竟這整個八街之中,她是唯一一個就連我也打心底里感到尊敬的女子。也只有她能夠勸住那條姓鐵的大獒,如果當年不是因為有她在這裡,你覺得我們這群人里還能活下來幾個?」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藺一笑冷冷地笑了笑:「不用回答我,你捫心自問就好。」
其實他不必說最後這一句話,因為藺一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回答駱輕侯。
只是他的臉色卻很不好,他現在的臉色比鐵悵的面孔似乎還要更加蒼白幾分。
他記得那年的故事,記得那年發生的一切。
那個剛剛從病榻之上爬下床來、連走路都有些緩慢的白袍少年,在三言兩語之間便引得一幫情竇初開的半大小子自相殘殺了起來。到了鬥毆漸漸白熱化、熱血淹沒了理智的那一刻后,就連柳紅妝親自出面勸解,也已攔不住那些斗紅了眼的孩子們了——孩子們下手自然是沒個輕重的,一開始還只是傷筋動骨而已,然而當第一位被打到了腦袋意外喪生的死者出現了之後,一切便都一發不可收拾了。
於是紅裙少女身後偌大的團體,朝夕之間,分析崩離。
至於那第一位死者到底是因為與他鬥毆的那孩子下手太重了些而死,還是因為些別的無人知曉的原因而死,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關心。
藺一笑不關心,但是他知道,他還知道如果不是小師姐難得地氣紅了臉,並且趕到梅街吏小院里抓住了一臉無辜的鐵悵的話,或許那一場「孩子們的遊戲」絕對不會只是一場遊戲那麼簡單。、
死一個人是意外,死五個人是嚴重的意外,若是死了十個人,在這裡也不過是過於嚴重的意外。
但藺一笑知道,那個人一開始的計劃絕對不是這種靠手指就能數的過來的數字。
——而現在,小師姐死了。
藺一笑忽然覺得心中有些發寒,那寒意源於未知,那未知源於自己身邊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