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狼顧熊羆【五】
藺一笑按著自己腹部的傷口，緩緩地、艱難地站起了身。
他沒有將傷口之中的短劍拔出來，那劍留在腹部之中多少還能起到那麼點止血的效果，作為飲鴆止渴的權宜之計還算是不錯。只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一點點地伴隨著鮮血一道流出體內，他的時間已所剩無幾，所以他必須要儘快完成自己的使命。
「.……看來我捅得還不夠深，你居然還能動。」
駱輕侯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了身，只是他剛剛爬起，一口鮮血便抑制不住地從口中噴了出來，令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倒在了地上。他也放棄了掙扎，只是躺在地上側著腦袋看著藺一笑，有些勉強地微笑道：「看來這一次，你似乎要略勝一籌。」
藺一笑有些艱難地向前走了一步，於是鮮血滴淌的速度也更快了幾分。
他沒有和駱輕侯說話，他需要節省氣力，去對付那個自己最初的目標——以現在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寒冷的刀鋒驟然出現在了駱輕侯的眼前，單人影咬著牙舉起了自己左手之上的刀鋒，將駱輕侯擋在了自己的身後——他不是藺一笑的對手，並且他和藺一笑之間的差距猶如雲泥之別，縱使是現在藺一笑身受重傷，要殺死他或許也用不了幾拳。
但他必須要站出來，站在駱輕侯的眼前。
他可能會因為保護駱輕侯而死，但如果不是駱輕侯，多少年前他就應該死了。
「.……滾開。」
藺一笑的目光有些陰寒，盯著單人影尚且帶著幾分稚嫩的面孔冷冷道：「不想死的話，就給我滾。」
單人影咽了口唾沫，咬牙道：「恕難從命，要殺駱大哥，就得先殺我。」
藺一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搖頭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們，你帶著他滾吧。」
單人影微微愣了愣，忍不住回頭看向了地上的駱輕侯——後者此刻雖然看上去實在是有些狼狽，但他臉上的笑容卻依然開心至極：「小影子，他要找的是我們的同夥，所以我們還不能放他過去。順帶一提，你不是藺二的對手，所以你有可能會死，所以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幫你報仇。」
單人影沒有說話，他咬了咬牙，沉默不語地回過頭再一次舉起了手上的刀鋒。
藺一笑微微皺眉，再次向前走了一步。
既然多說無益，他也懶得多費口舌，要解決單人影並不需要耗費他太多時間與力量。
他的拳頭已經捏緊，八荒功的內力早已遍布了周身，每一步，都在地面的青石板之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腳印。
單人影咽了口唾沫，右手手心已然滲出了汗水。
他不怕死，他只是有些緊張。
「——到此為止了，姓藺的。」
然而單人影最終也沒有迎來藺一笑那驚天動地的一拳，因為就在藺一笑正準備邁出下一步時，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卻驟然響了起來，令得藺一笑前行的步伐頓時一頓。這個高大到可怕的男人抬起了頭，將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聲音的源頭——那聲音藺一笑也並不陌生，因為那是大正凈的聲音。
「你的確是個難纏的對手，末丑的實力遠在老夫之上，卻似乎依然要遜你一籌。」
大正凈緩緩抬起了手，將手中不斷掙扎的人影提到了身前，朝著藺一笑冷笑道：「若是再給你些時日，只怕就連佛爺和師爺都不見得能從你手中討得了好，更別說我四行當了——所幸今日，賊老天最終還是站在了老夫這一方！」
——大正凈的手中，竟是個不知道從何處找來的孩童！
那孩童被人綁得像個粽子，他看上去約莫只有八九歲年紀，嘴裡也被人塞上了一團麻布，嗚嗚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看上去約莫只有八九歲年紀，雖然年紀尚小，但似乎也有幾分單色——他的眼睛里早已蓄滿了淚水，臉色也顯得無比蒼白，只是卻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淚珠子從臉上落下來，身子也不斷地掙扎著，似乎打算靠自己這幼小的身軀從大正凈的手中掙脫一般。
大正凈的朴刀刀鋒，與他脖頸之間的距離不足一寸。
「藺一笑，老夫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的傢伙。」
大正凈的雙眼直視著前方，臉上帶著冷厲的笑容：「只是你再怎麼冷血無情，恐怕也做不出將這孩子的性命置若罔聞的事情吧？」
藺一笑側了側頭，有些無所謂地聳肩道：「你似乎對我有什麼誤解。」
「是嗎？」
大正凈咧了咧嘴，忽然扯下了那孩子口中的麻布：「小娃娃，老夫殺了你以後，接下來就去殺你爹娘。」
「啐，你這老潑皮，要殺便殺，天老幫的孩子從來沒有懦夫！」
那孩子口中麻布剛被大正凈扯下，便啐了一口高聲罵道：「我爹爹說了，我們天老幫的幫主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大豪傑大好漢，你殺了我們，他一定會把你碎屍萬段、再把你的腦袋拿來當球踢！我——嗚嗚.……」
大正凈獰笑著將麻布塞回了孩童的口中，看著藺一笑嘆息道：「老夫也沒有想到，老夫最後脫身的手段居然是如此俗套至極的方式——但俗套之所以俗套，便是因為用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些；而既然用的人多，那也就意味著這手段實在是好使得緊，否則人們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它了。」
他緩緩地將朴刀在孩童的脖頸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口，喃喃道：「是啊，天老幫的幫主當然是大英雄大豪傑，只是好漢卻是這江湖之中最容易死的東西，你覺得呢？」
藺一笑將雙手背在了背後，看著大正凈平靜地道：「我可不是什麼好漢。」
他的拳頭捏得很緊，緊到他隱約能夠感覺到從手掌處傳來的微微痛感。只是他的臉色卻依然平靜淡然，毫無半點驚惶與緊張的意思。
他甚至有些想笑，自嘲的笑。
此前他一直在猜測這小院里的住戶到底是死是活，眼下這問題總算是有了答案。看來駱輕侯還沒有圖方便直接將他們全部殺死，當然，那或許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在小院之外便嗅到血腥味產生疑心。
只是好巧不巧，這小院的主人居然恰好就是天老幫的幫眾，而大正凈，又恰好玩了一出脅迫的手段——這一切實在是有些天意弄人，藺一笑只能將這一切歸咎於大正凈命不該絕。
「.……這話倒是沒錯，你雖然有幾分血性，但還算不上好漢。」
大正凈嘆了口氣，搖頭道：「老夫現在反倒特別希望你是個一腔熱血的好漢，這樣至少以後我們也會少掉許多麻煩——這小娃娃的命要換你就此罷手還行，若是要讓你以命換命，只怕這籌碼還輕了一些。」
藺一笑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
「.……哈，看來老夫的判斷並沒有錯。」
大正凈的耳朵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訊息，他臉上的獰笑之色愈濃，語氣也更加嘲弄：「果然，既然這孩子是你天老幫弟兄的孩子，那麼你就會立刻以他的性命安全為先——嘿嘿，藺二，你靠著這套假仁假義的嘴臉的確令得整個天老幫簡直是鐵桶一片，就連那李大壯也只敢出賣你們的行蹤，一提到要暗算你們便把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似的。但你這套假仁假義眼下卻變成了你最大的桎梏，變成了讓你束手束腳的枷鎖！」
他忽然將刀拿開了去，看著藺一笑大笑道：「不，倒也不是假仁假義，是真正的重情重義，否則你現在早就棄這小娃的性命於不顧、向著老夫衝上來了才是！」
藺一笑看了看一旁躺在地上面帶微笑的駱輕侯，看了看全神戒備如臨大敵的單人影，又看了看提著那孩童的大正凈，忽然嗤笑一聲，面無表情地漠然道：「一個馳騁江湖多載的老江湖，一頭戌亥八街人人談之色變的灰狼，眼下卻要靠一個娃娃的性命來從某家手中逃出生天，實在是可笑至極。好，好一個老江湖，好一個八街四行當，閣下此舉倒是當得上一個兵不厭詐，果然是老江湖的做派。」
大正凈的臉上怒色一閃而逝，只是他的臉色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冷笑不語地提著那孩童面朝著藺一笑。
駱輕侯目光之中閃動著古怪的光，只是他的臉上依然帶著那沒心沒肺的笑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藺一笑的話。
「——也罷。」
藺一笑用力搖了搖頭，一方面是在表示自己的不屑，而另一方面，則是讓自己由於失血過多而有些昏沉的腦袋清醒幾分：「既然兩位連臉都不想要了想要從某家手上活下去，那藺某人也只能就此收手——閣下說得沒錯，俗套的手段再怎麼俗套、再怎麼令人不齒，只要能奏效，就是最好的手段。你這一手實在是玩得不錯，賊老天也確實是站在了你那一邊，恰好這小院的主人就是我天老幫的弟兄，藺某人也無可奈何。」
他最後看了一眼大正凈，又看了一眼大正凈手中那個隱約意識到了什麼、正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孩子，忽然盯著大正凈的面孔咧了咧嘴。
「保護好自己，千萬莫要讓某家以外的人收走了你的命。」
他轉過了身，終於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了小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