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當戰,既戰,且死戰【下】
卓越是個聰明人。
既然他是個聰明人,那他自然不會真的按照包廚子所說的一般雙手合十開始祈禱。
齊不周與大鼓之間已然交手了上百招,但不論是此前的兩人,還是現在身受重傷的兩人,其一招一式之中都永遠充斥著濃烈的殺意與悍不懼死——直到現在,卓越也依然看不出他們兩人到底是誰佔據著上風,他們彼此對於彼此的招數都實在是太過熟悉了一些,熟悉到對方一抬手,自己便知道這一擊將會從哪個方向襲來!
沒有虛招,也沒有所謂的招式與技法,不論是齊不周手中的紅纓大槍,還是大鼓手中的偃月大刀,其目的都只有一個,那便是以最簡單、最利落、並且最為凌厲的方式,將對方斬於自己的刀下!
鏘!
又是一聲巨響,齊不周和大鼓再一次分開了來。
鮮血一滴滴地從齊不周的腹部滴落在地,他的腹部已然被大鼓手中的偃月刀斬開了一道近尺長的傷口,那傷口雖然不算太深,但也絕對不淺,若是大鼓的這一刀再重上幾分,或許從傷口處流出來的便不止是鮮血,或許還有齊不周的五臟六腑了。
大鼓將偃月刀拄在地面之上,左肩靠著偃月刀眯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齊不周——他左肩向下約莫一寸處同樣多了一道傷口,那渾圓的傷口看上去實在是有幾分觸目驚心,若是這傷口再向下移個幾寸,或許被刺穿的便不再僅僅只是左肩,而是大鼓的心臟。
但換句話說,若是大鼓的偃月刀再重幾分,或是齊不周的紅纓槍再向下幾分,或許從一開始,這偃月刀與紅纓槍便不可能落在他們的身上。若是把戰鬥看作生意,那麼虎豹騎便是最精明的商人,他們從不求把生意做得漂亮,只求以最凌厲的方式將自己的對手擊潰。縱使是刀兵加身,縱使是身受重傷,縱使是斷臂斷腿,只要能殺死敵人,那麼自己便是最後的勝利者。
虎豹騎之間的廝殺,從來沒有江湖劍客們交手的那種清風雲淡劍氣縱橫,有的只有以傷換傷、以命換命的血腥與血性,以及一往無前的氣勢。
不勝即死,乃是虎豹騎。
「.……你的槍,缺了點血腥氣。」
大鼓再一次將偃月刀拔了出來,看著齊不周搖頭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但從你的槍里我就能看出來,大魏這些年似乎並不怎麼出動虎豹騎。」
卓越忽然咽了口唾沫。
大鼓說得沒錯,自從那年許當先帶著虎豹騎縱橫千里一路殺到了金帳王城城下之後,北遼與大魏之間便安生了足有二十一年。但這絕不代表著齊不周便是個從未登過戰場的新兵,死在他手下的悍匪與遼人少說也有三位數,他身上那股時不時地散發出來的殺氣,就連卓越有時候都有些難以承受。
但在大鼓眼裡,齊不周卻依然少了些血腥氣。
「比不得你們那年。」
齊不周面色漠然,他從自己的長衫下擺處斬下了一段布條,死死地系在了腰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大魏很安定。」
他微微頓了頓,旋即拔起了自己的長槍,繼續漠然道:「二十多年過去了,你也老了。」
大鼓輕輕地笑了笑:「你不比我小多少。」
齊不周揚了揚眉:「十歲。」
大鼓噢了一聲:「我比許當先也剛好小十歲。」
齊不周平靜地道:「你的力量在衰退,速度與敏捷也遠不如當年,只剩下了一身的經驗和養出來的殺氣——那對我沒用。」
大鼓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道:「不錯,就像我了解霸王槍的章法一般,你也很清楚走單騎的路數,甚至連我倆的內功境界都不差分毫,想要分出個勝負實在是不太容易。」
齊不周雙手握住了槍桿,看著大鼓搖了搖頭:「但依然要戰。」
「不錯。」
大鼓的笑容裡帶著幾分開心:「虎豹騎從無半途而廢的道理,你我之間今日必然是要死一個的——過往從來沒有虎豹騎之間的戰鬥,因此自始至終世間都無人知曉,到底是走單騎更迅猛,還是霸王槍更凌厲,亦或是惡來戟更無匹。」
他微微頓了頓,微笑道:「但今日,看來可以分出個高低來了。」
——這句話,代表著兩人之間的第三次交鋒,正式拉開了帷幕。
卓越望著那兩道身影再一次交錯在了一起,忽然握住了腰間的長劍,輕聲對包廚子道:「包先生,晚輩倒有一計,或許能夠令我們安然脫身。」
包廚子微微沉默了一會兒:「計將安出?」
卓越緩緩轉過了頭,他看著包廚子的側臉,心中一面思索著方才自己所察覺的不妥之處,一面低聲道:「以包先生的實力,頂過第一波的箭雨,應該不在話下吧?」
包廚子咬了咬牙:「有些難度,但並非全無可能——洒家手中兵刃並不適合招架格擋,若是能換上兩柄長刀長劍,或許要更加容易幾分。」
卓越微微點頭,繼續低聲道:「少頃包先生率先突圍而出,那些手持弓箭的軍士必然會齊齊放箭射向包先生。他們要再張弓搭箭至少也得有個幾息的功夫,到那時,晚輩手中這柄劍,自然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包廚子略一思索,回頭看了卓越一眼,輕聲道:「可有把握?」
卓越握著劍,緩緩地道:「六成。」
包廚子輕輕搖頭:「太低,不勝即死。」
卓越嘆了口氣,緩緩地退回了自己本來所站的位置。
然而他看向包廚子的目光,卻愈發怪異了起來。
嘭!
一聲巨響驟然將卓越的目光拉了過去,這一聲巨響和此前的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因為那並非是金鐵交鳴之聲,而是兵刃斷裂的聲響——卓越抬眼望去,卻見得一截斷槍與一截斷刀齊齊飛上了天空,長街之上,齊不周與大鼓則毫不猶豫地同時扔下了自己手中的槍桿刀桿,幾乎是同步地舉起了自己的雙手!
他們的第三次交鋒結束得很快,比前兩次都要更快。但這一次兩人分開之時,身上卻已經多出了無數細小的傷口,雖然那些傷口並無此前兩人給對方留下的傷勢那般觸目驚心,但若是將那數十道傷口加在一起,那傷勢卻依然恐怖至極。
「虎豹長拳。」
大鼓看著齊不周擺出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架勢,嘆息一聲搖頭道:「還是虎豹長拳,一模一樣的虎豹長拳,這很無趣。」
齊不周漠然道:「你可以不用。」
大鼓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抬手便將自己身上的盔甲與短衫扯了下來,露出了壯碩且滿是傷痕的上半身:「這是虎豹騎之間的戰鬥。」
齊不周沉默了一會兒:「你覺得自己還是虎豹騎?」
大鼓笑了笑:「你可以不這麼覺得,我不反對。」
「.……也罷。」
齊不周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僵硬且難看的笑容:「豈曰無衣。」
大鼓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與子——同袍!」
轟!
兩人腳下的青石板驟然碎裂,他們的動作在這一刻竟是與藺一笑有幾分相似,那前行的動作之中毫無半點的身法與輕功可言,有的只是力量,剛猛無匹的力量——他們就像是兩頭憤怒的公牛,拳腳交錯之時發出的悶響甚至比起大鼓的鼓聲更加震撼人心!
只是他們出拳的動作依然毫無半點招數可言,僅僅只是不斷地招架與出拳,只是他們的每一拳每一腳都向著對方最致命的弱點前去,隨著他們每一次拳腳交錯,卓越甚至能夠看見地面之上被帶起了一陣陣的氣浪,推動著地面的塵埃揚到了天空之中!
「他們的招數,太直了。」
包廚子忽然嘆了口氣:「致命,但卻慘烈。」
卓越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所以他們不是江湖人,而是虎豹騎。」
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紅妝終於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兩人,低聲疑惑道:「他們的拳腳之中有什麼問題嗎?」
包廚子輕輕地搖頭道:「所向披靡。」
柳紅妝更加疑惑了:「既然如此,那為何——」
「若是玄宗宗主和大鼓交手,你覺得誰會取勝?」
卓越輕嘆一聲,也不等柳紅妝回答,便繼續自顧自地道:「大鼓的實力雖然不弱,但自然不會是北宮宗主的對手,但北宮宗主就算是輕易取勝,也絕不可能毫髮無傷地勝過大鼓。」
柳紅妝沒有說話,只是眨著眼睛等待著卓越繼續解釋下去。
卓越果然沒有讓她失望,繼續嘆息道:「但若是讓卓某與大鼓交手,你覺得卓某有幾成勝算?」
柳紅妝嗤笑一聲,毫不猶豫地道:「一成也無。」
卓越苦笑著搖了搖頭,順著她的話繼續道:「也罷,就算是一成也無,但結局卻會出乎你的意料——若是卓某與他交手,斗到百招之後便會因為後繼無力露出破綻,最終被他斬於刀下;但他不會這麼做,不論是他們的刀槍還是他們的拳腳都說明了一件事,那便是他們寧願身受重傷十招之內解決對手,也不願意毫髮無傷地拖到第一百招。」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打成一團的兩人,咬牙低聲道:「這便是虎豹騎的做派,迅猛,剛烈,且不計後果。」
嘭!
說話間,大鼓與齊不周終於分開了來。
此前兩人雖然都給對方帶來了不輕的傷勢,但至少受傷之處還不盡相同;然而這一次,兩人的一隻手臂卻都軟軟地垂在了一旁,顯然在這一次交手之中,他們都折斷了對方的一隻胳膊,都同樣地只剩下了一隻手用以對敵!
這一次,他們沒有再開口說話。
因為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
齊不周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拳頭,看著大鼓伏下了身子。
大鼓同樣抬起了自己僅剩的右拳,緩緩地舉到了頭頂處。
「最後一擊了。」
卓越的手心中全是汗水,他雙手緊緊地握成拳,看著兩人咬牙道:「要結束了!」
——話音剛落,兩人的身影,同時前行!
嘭!!
拳與拳在空中相撞,掀起的氣浪震得卓越的衣襟鬢髮盡皆向後飄飛了起來。他揮手趕開了迷住了眼的塵埃,終於將目光投向了齊不周與大鼓兩人!
於是下一秒,他的瞳孔便驟然縮成了一個點。
「呵……」
齊不周看著自己與大鼓相撞在一起的拳頭,有些複雜地笑了笑:「原來你真的不是虎豹騎。」
「你可以覺得我不是,我不反對。」
大鼓面色蒼白,嘴角帶著鮮血,他緩緩地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話語,搖頭道:「因為我本就不是虎豹騎,我已經被逐出虎豹騎多年,早已不配被稱之為虎豹騎了。」
「所以,你便學會了唐門不傳之秘的枯株朽木拳?」
齊不周緩緩地抬起了頭,看著大鼓漠然道:「這理由可真是可笑,但你的確不配被稱之為虎豹騎——是我看錯了,輸得不冤。」
大鼓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齊不周忽然緩緩地倒在了自己面前,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愧疚。
「軍令在身,身不由己——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