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我的墓志銘我做主
六山四門兩宗一寺之中,「兩宗」與「一寺」自然是當之無愧的武林魁首——六山四門之中到底由誰為執牛耳者,卻始終是眾說紛紜。
有人認為六扇門的捕快不但武功高絕,並且背後有朝廷支撐,自然當得上是武林正統之表率;但同樣有人認為真正的六扇門門下實在是太少了些,畢竟各鎮各城衙門裡的捕頭捕快也算是名義上的六扇門中人,而真正的六扇門捕快卻又只有四十餘人,連尋常的江湖小派都要比其略勝一籌。
有人認為南海畔「拳劍雙絕」的南天門才是六山四門之首,大威洪拳與南天一劍天下聞名,就連當今天下間公認的年輕一代第一劍客卓非凡都認為,南天一劍乃是天下間最快、最狠的劍招之一,絕不遜色於凌雲山的百篇劍訣;但反對者的理由也很充分,雖然南天門傳承足有百年,然而這百年間卻一直只有這兩門招數稱得上是絕藝,其餘的招數則紛紛缺了些獨到之處,多少有些後繼無人的日薄西山之感。
還有人認為北遼的八荒千騎門或許更該被稱之為六山四門之首,千騎門的八荒功至今仍然是武林公認的外門絕學之首,數百年前,若非玄宗宗主破了戒下山親自爭奪武林盟主的名頭,只怕那一年的中原武林盟主便是落到了遼人的手中;只是千騎門眼下已然沒落,接連三代傳人都因為天災或是人禍莫名身死,當北遼上三軍統領蕭南顧被遼皇帝處死之後,千騎門便就此一蹶不振。換做是二十年前,千騎門都還能爭一爭這六山四門之首的名頭,但到了現在,顯然是再無可能了。
但從來沒有人認為,唐門是六山四門之首。
但江湖之中還有另一個看法,那便是雖然唐門稱不上四門之首,但一定不會是最後那個。
因為死在唐門三絕藝之下的江湖人實在是太多太多,多到江湖之中只怕是無出其右——這個延續了五百年的江湖大派絕不是正道,但卻也並非邪派;他們不懲奸除惡,也不胡作非為;他們殺死過譽滿江湖的大俠,也除去過惡貫滿盈的邪道。
死在漫天花雨、死在枯株朽木、死在佳人紅袖之下的人數不勝數,為了替親友復仇而前往唐家村、最後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的人更是不勝枚舉。無名宗之所以被稱之為魔宗,是因為他們在那短短几年時間之中幾乎洗劫了半個武林;但若是把整個門派建立至今殺死的所有江湖人加在一起來計算,只怕三個無名宗也比不過五百年的唐門。
但也正因為如此,唐門才顯得更加神秘。
因為他們的仇人實在是太多太多,所以他們的武功、他們的秘籍、他們的暗器、他們的毒術盡皆是唐門最大的機密,尋常人莫要說是學會,就連見到的機會都少之又少。
但大鼓卻會。
他施展的還是唐門三絕藝之中的第二絕,枯株朽木。
包廚子已經愣住了,他看向大鼓的目光之中除了驚詫以外,還有著無與倫比的疑惑不解。他與大鼓認識足有十六年,十六年前,大鼓伴隨著老生幾人一道出現在了自己與師爺佛爺眼前,自那時起,他便一直認為大鼓是個刻板到有些死板的軍士,嚴於待人、更加嚴於律己的軍士。
但一位軍士,是絕不可能施展出枯株朽木拳這樣的招數的。
而一位驕傲的將軍,則更不可能在雙方斗將的局面之下,驟然背棄自己的諾言,突施毒手使出枯株朽木的毒拳。
大鼓兩者兼備。
所以他不是虎豹騎,他是大鼓。
「無恥!!」
一聲滿是悲憤的厲喝驟然響起,包廚子心中立刻暗叫不妙,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出手,身旁一道白影便已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瞬間射向了大鼓的方向——雙眼通紅的卓越哪裡還顧得自己身後正有數十根利箭正對著自己的後背,眼下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為齊不周報仇!
「好劍法!」
見得卓越暴起出手,大鼓的瞳孔微微一縮,頓時便揮出了自己的拳頭——電光火石之間,卓越手中長劍竟是被大鼓的右拳轟中了劍身,只是不知是因為大鼓此刻的傷勢實在不輕,還是因為大鼓與齊不周交手時消耗掉了太多的內力,這一劍竟是並未被他打偏多少,而是擦著他的面頰刺了過去,在他那張方正的面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劍法的確不錯。」大鼓臉上滿是鮮血,但神色卻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也不顧自己眼下只有一隻手,並且此刻還身負重傷,他反手便從腰間拔出了一柄兩尺長的短刀,輕輕地搖了搖頭,「但施展劍法的人,卻著實差了幾分火候。」
鏘!
卓越手中的長劍剛剛刺出,便驟然被大鼓手中的短刀格在了空中。大鼓目光冷峻,看著卓越赤紅的雙眼冷冷地道:「若是換做尋常的你,眼下我這模樣或許還真不是你的對手;但以你現在的狀態,我要殺死你根本用不著十招。」
卓越撤劍回身,暴怒道:「那你便試試看!」
「卓越!」
包廚子的怒喝聲驟然傳入了卓越的耳中,令得卓越的動作不由得微微一頓。下一秒,卓越只覺得一雙大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緊接著傳來的便是雙臂處的劇痛,令得他不得不鬆開了自己手中的長劍。
雖然卓越眼下由於憤怒而多少有些失控,但包廚子能夠在一瞬間便以分筋錯骨的手段制住卓越,其實力自然可見一斑!
「包先生。」
卓越緩緩地回過了頭,目光之中滿是冰冷:「您果然是——」
「你殺不了他。」
包廚子沒有理會卓越,而是看著大鼓目光凜然地道:「別人看不出來,但你可瞞不過洒家的眼睛。」
大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地咳了咳,鮮血抑制不住地從口中流了出來。他的語氣有些虛弱,但眉宇之間卻仍舊是一片自信:「要殺剛才的他,用不了十招。」
包廚子咬了咬牙:「但你也會死。」
「無妨。」
大鼓笑了笑,緩緩地向後退了兩步:「死不足惜。」
包廚子緩緩地鬆開了雙手,一把將卓越拉了起來,看著卓越冷冷地道:「莫要送死,卓公子。齊兄幾乎是用命為我們爭取來的機會,可不是讓你浪費在這種意氣之爭上的。」
卓越眼中的赤色終於消失在了眼中,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跪倒在了齊不周身邊,垂著頭咬牙低聲道:「機會?我堂堂七尺男兒,需要靠著長輩以命相搏才能換來這所謂的機會?」
大鼓看了一眼卓越,搖頭道:「天真。」
「齊兄雖然戰敗,但卻並不代表著大鼓便已得勝——眼下大鼓身受重傷再難出手,你我自然也就有了突圍的機會。」
包廚子輕輕地拍了拍卓越的肩膀,他當著大鼓的面說著這番話,毫無半點壓低聲音迴避大鼓的想法:「齊兄現在還未身死,天下間總能有奇迹發生的。以你我的實力,若是能儘快突圍將齊兄送到佛爺處,齊兄未免就毫無半點生機!」
大鼓冷哼了一聲,忽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身後的兩名軍士見得手勢,立刻便走上了前來,將身受重傷的大鼓攙扶到了軍士們之中。坐在軍士之中的大鼓面色冷漠地看著包廚子和卓越,輕輕搖頭道:「想法不錯,也的確有可行性。」
包廚子並未阻攔大鼓的退去,只是看著大鼓輕輕地眯了眯眼。
「但你們莫要忘了。」
大鼓緩緩地抬起了手,指向了兩人的身後:「若是只有你們兩人,本將軍手下這點兵還真攔不住你們;但你們身後卻還有輜重,攻敵之短的兵法,本將軍可還是略知一二的。」
於是包廚子的臉色,登時便變得有些可怖。
他不用回頭,他也用不著回頭,因為他很清楚大鼓所指的人到底是誰。
自己和卓越聯手,想要從箭雨之中殺出重圍自然是不在話下;但柳紅妝,卻斷無半點從箭雨之中活命的機會!
更何況,大鼓眼下根本不打算讓他們護著柳紅妝一道逃離,隨著他抬起的右手,那三十餘名弓箭手,已然齊齊拉開了手中長弓,對準了小臉慘白的柳紅妝!
大鼓看著包廚子,嘆息道:「看來,我真的變了。」
包廚子沉默了一會兒,慘笑道:「不是你變了,是洒家太過愚蠢了一些。」
「你我之間也算是有著十六年的交情。」
大鼓看著包廚子,忽然輕輕地笑了笑:「扔下你手中的兵刃,帶著令千金站在一旁,我可以不對你們出手。待到此間事了之後,你我各走各路,我可以當做今夜根本就沒見過你。」
包廚子的嘴角微微抽了抽,垂著頭嘆息道:「你是今晚第二個跟我說這番話的人。」
「噢?」
大鼓微微揚了揚眉,瞭然點頭道:「第一個想來應該是竹笛,只是她或許沒有讓你扔下手中的兵器——也罷,畢竟你當年有恩於她,與你我之間的交情並不相同。」
包廚子緩緩地轉過了頭,看著卓越微微咬了咬牙,終於低聲道:「卓公子——」
「包先生。」
卓越忽然對包廚子拱了拱手,神色平靜地道:「不必多言,此乃人之常情。」
包廚子臉上的愧疚之色更濃,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卓越咬牙道:「卓公子,此番算是姓包的對不住你。」
卓越有些疲憊地笑了笑:「可憐天下父母心,若是讓卓某站在包先生的位置之上,做出的選擇只怕也不會有任何的區別。」
包廚子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大鼓卻已經不想再讓他說下去了。他猛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看著卓越平靜地道:「卓公子想來是不願束手就擒的。」
卓越一手握劍,大笑道:「卓家子弟,從來只有站著死的!」
「——好個卓家子弟。」
大鼓臉上閃過了一絲笑意,搖頭道:「如此便好,本將軍也不喜歡貪生怕死之徒,卓公子這番氣概,本將軍倒是頗為欣賞——只希望少頃卓公子面對著箭雨之時,莫要哭著喊著跪地求饒。」
鏘!
卓越一震劍鋒,看著大鼓忽然笑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了鐵悵,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那個總讓自己有些無所適從的傢伙。
緊接著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二哥,他不知道卓王孫與卓非凡在這種時候會如何行動,但卓王孫某日的一句教誨,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大魏京城,七家之一卓家,家祖卓定軍乃太祖起事之時一馬前卒,家父卓不群乃當下刑部尚書,大兄千詞谷卓王孫,二兄鐵龍雀千戶卓非凡;晚輩乃卓家三子卓越,魏歷一九一年中舉,一九四年為進士,現為白身,自問劍法內功小有所成,琴棋書畫略有涉獵,門門皆通,樣樣不精,雖不比大兄二兄,但也.……」
「——卓公子。」
大鼓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你的話未免也太多了些。」
卓越嘆了口氣:「大兄曾有言,死到臨頭時一定要把自己的墓碑上要刻什麼告訴對方,否則那才真的是死了都沒地說理去——大兄還說,活在世間已然是最大的不自在了,若是死了還不能決定自己的墓碑上刻些什麼,那可太悲哀了些。」
他看著大鼓,一臉認真地拱了拱手肅然道:「大鼓將軍,可曾記住卓某剛才的墓志銘?」
大鼓沉默了許久,終於面色鐵青地一揮手:「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