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學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是劍,二哥。」
「是嗎?但我卻看不出來。你揮劍像揮刀、挺劍像舉槍、步伐像喝醉的醉漢、身形像八十歲的老叟,能把劍使到這個地步,卓某人實在是自愧不如。」
「——咳,二弟,你登了一次玄宗山門后,顯然學到了不少陰陽術的心得,大兄能夠從你說話的語氣里聽出來。」
「.……卓越。」
「二哥,我在。」
「舉起你的劍,今日你達不到我的要求,就沒有休息和吃飯的時候。」 ……
卓越舉劍,劍鋒在空中微微一震,與剎那間一分為十,精準地斬斷了十根射來的箭矢。
他的臉色依然平靜,他手中那柄比尋常長劍略長几分的劍鋒也依然穩定,彷彿他此前的怒火與悲憤在他拔出長劍的那一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冷峻與鋒芒——他現在的模樣,就連坐在一旁的大鼓也忍不住揚了揚眉,目光之中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幾分讚許。
「將軍。」
大鼓的身側,一位披堅執銳的軍士半跪在地,低聲道:「單靠定軍陣的弟兄們,只怕難以拿下此獠。不若讓我等也一併出手,直接——」
「不。」大鼓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卓越若有所思地道,「你們需要保存實力。」
軍士有些訝然地看向了大鼓:「將軍?」
「.……太安靜了。」
大鼓的食指輕輕地敲著自己腿上的甲葉,眯著眼睛低聲道:「雖然今夜事出突然,但天老幫的反應不應該那麼慢才對——此前我在這裡一拳轟殺了杜吉利,方才又在這裡與齊不周鬥了一場,現在甚至大張旗鼓地掏出了弓箭試圖射殺卓越,但迄今為止,天老幫卻連半點反應也無。」
那軍士頓時面色一變:「將軍,難道我們中計了?」
大鼓皺緊了眉頭:「有可能。」
軍士頓時霍然起身,只是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大鼓便擺了擺手,輕聲道:「但只是有可能而已,我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到,不能單單因為自己的猜測便亂了陣腳——鐵悵不是諸葛孔明,我也不想當司馬仲達,空城計原本便只是一個故事而已,我不信他鐵悵敢託大到這種地步。」
軍士面色凝重,低聲道:「將軍,不如讓末將先去偵查一番?」
大鼓又一次皺緊了眉頭,他看著場內卓越猶如閃電一般的劍芒,緩緩地搖頭道:「此乃下策,莫要忘了,本將軍教給你們的陣法需要你們十人齊在才能發揮效果——眼下暫且靜觀其變便可,我不信卓越能夠在箭雨之下撐過多長時間,我更不信天老幫的人真能夠無聲無息地包圍住我們。就算是文四,也不可能輕易瞞過我們的斥候接近我們的軍陣。」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看著卓越輕輕地嘆了口氣:「然而問題卻不在那裡,而在卓家三子的身上——卓三的功夫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看來卓大和卓二沒少在他們這個幼弟的身上花費功夫。」
軍士頓時一愣,旋即轉過了頭——只是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一道歪歪扭扭的箭矢驟然從天而降,軍士尚未反應過來,那根箭矢便落在他那頂破舊的頭盔之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
「玄宗太極柔劍。」
大鼓看著軍士有些狼狽的樣子,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玄宗的劍法講究以柔克剛,七分守三分攻,最是適合對抗江湖人手中的暗器,也同樣適合對付並不密集的箭雨——這劍法是玄宗的內門技藝之一,外人難以窺得其奧妙,想來多半是卓非凡將這套劍法傳給他的。」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卓越的身影輕聲道:「卓王孫當年連戰六山四門一宗一寺十二位年輕俊傑,雖然未能勝過北宮銘與忘己,但卻與這兩人結下了頗為深厚的友誼。後來卓非凡仗劍入江湖,第一個拜見的便是北宮銘,這套劍法想來便是那時候由北宮銘傳授給他的。而現在,卓非凡又將這套劍法傳給了卓越,能夠被眼下的第一劍客卓非凡看重並且傳給自己的幼弟,這套劍法的非凡之處自然可見一斑。」
軍士愣愣地看著大鼓,終於忍不住小聲道:「將軍,這豈不是對我們而言非常不妙?」
大鼓笑了起來:「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軍士頓時鬆了一口氣:「將軍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想來這套劍法對於內力的消耗極其驚人,那卓越雖然能夠在短時間內抵擋住箭雨,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劍法也會愈發地難以得心應手,破綻也會越來越多。」
大鼓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卓越的方向平靜地道:「有長進。」
軍士拱手道:「都是將軍指導有方。」
「但還不夠。」
大鼓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是卓越打算只靠著這一套劍法抵抗箭雨,那他很快就會死了。」
軍士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道:「將軍,您聽上去似乎並不怎麼想看到那一幕。」
「.……畢竟當年,我和卓不群也算是有過一面之交。」
大鼓看著卓越,嘆息道:「身為卓不群的幼子,卓王孫的幼弟,若是他這麼簡單地便死在了箭雨之下,我會很失望的。」 ……
「大哥.……」
「越兒,是不是二弟又欺負你了?」
「大哥,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越兒,夫子曾有言『有教無類』,不論是聰明還是蠢,只要敏而好學,都能找到自己的道路.……」
「大哥,您是在說我真的很蠢。」
「越兒,大哥絕無此意。」
「大哥,我學不會劍法,也學不會內功。」
「越兒,你這話說出去會讓很多人與你反目成仇的——那夏侯家的夏侯麗、郭家的郭無鋒、許家的許茫然名聲何其響亮,但前些日子你們交手,他們可有在你手上討到半分好處?切莫妄自菲薄,你當然是聰明人,只是你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道路罷了。」
「大哥,我內功不如您,劍法不如二哥。」
「越兒,至少你劍法比我好,內功日後也一定會更勝你二哥一籌。」
「大哥!」
「越兒。」
「大哥,我是不是不適合練武?」
「越兒,大哥不知道。」
「.……啊?」
「因為你始終不在自己的道上,你跟在我的身後,跟在二弟的身後,只是在走我們曾經走過的路而已。」
「那我該怎麼辦?」
「大哥還是不知道。」
「大哥,您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變多了。」
「哈哈,大哥也發現自己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少了,所以大哥現在依然在學習,並且求知若渴。因為每當大哥知道了一件事,就會發現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變得更多了幾個。」
「.……大哥,我不懂。」
「那就學吧。」 ……
卓越忽然停住了劍。
——有教無類。
——敏而好學。
——學。
手持長弓的軍士們彎弓搭箭,他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冰冷,他們彎弓的速度也依然迅速敏捷。前後兩波箭雨之間甚至連三息的功夫也沒有,因為他們對於彎弓搭箭的動作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幾乎成為了一種習慣。
「他為什麼停住了劍?」
被包廚子護在身後的柳紅妝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爹,難道他準備束手就擒了?」
包廚子的雙拳緊握,咬牙低聲道:「雖然爹不太相信卓公子會束手就擒,但他現在的動作,實在是不太像還準備負隅頑抗的模樣。」
箭矢搭在了弓上,箭矢如寒星。
下一秒,弓如霹靂弦驚。
這些弓手每一次能夠將兩支箭矢同時搭在弦上,雖然他們只有三十餘人,但每一次射出的箭矢卻有足足七十餘支。箭雨籠罩住了卓越身側方圓一丈之內的土地,卓越只能挺劍相抗,因為若是他躲閃騰挪,唯一的結局便是被那密集的箭雨所射中,旋即被緊隨其後的第二輪箭雨徹底淹沒。
卓越站在箭雨之中,忽然抬起了左手。
他的左手之中沒有劍,劍在右手。
但他的左手裡有鞘,劍鞘。
大鼓猛然坐起了身子,看向卓越的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詫異之色。只是他還未開口說話,卓越的身形,便驟然騰了起來!
劍鋒急探而出,在空中接連斬落了十餘根箭矢,凌厲至極,並且毫不猶豫;另一邊,他手中的劍鞘卻詭異地動了起來,竟是以劍鞘攔截下了十餘根箭矢——而那劍鞘在空中揮出的軌跡,卻正是他此前所施展開來的「玄宗太極柔劍」!
——學。
——既然我天賦不如大哥二哥,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在哪裡。
——那我便學。
「.……卓不群的三個孩子,果然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天賦。」
大鼓面色冷峻,語氣之中除了凝重以外,還透著按捺不住的欣賞:「我聽說那傢伙死前與他交過手,並且幾乎便戰勝了卓越,只是最後卻功敗垂成,死在了恰好趕到的藺一笑手中。想不到卓越這麼快便將他的招數學了過去,雖然用得還有些彆扭,但顯然,他已經能夠做到最基本的動作了。」
軍士睜大了眼睛看著卓越,喃喃道:「將軍,那廝的招數,莫非是——」
「——是刀馬旦。」
大鼓嘆了口氣:「雙手雙刀,兩種刀法,這是刀馬旦最得意的招數,也是他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闖出偌大一片名聲的原因——眼下,我們的眼前正有一個雙手雙劍,兩種劍法的傢伙。」
軍士張大了嘴:「將軍,難道刀馬旦將自己的招數傳給了卓越?」
「這怎麼可能,雖然我不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麼,但有一件事情卻是肯定的,那便是刀馬旦原本對卓越也起了殺心,只是最後卻功敗垂成罷了。」大鼓搖了搖頭,眯著眼睛輕聲道,「眼下刀馬旦已身死,但就算是刀馬旦再活了過來,他也絕不可能將自己的雙刀術教給卓越。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卓越自幼便在學習自己的大哥二哥,這種學習已經到了一個病態的地步——病態到了只要他想學,他便能過目不忘。雖然他模仿的招數之中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但卻已然足夠可怕。」
軍士咽了口唾沫,看著大鼓低聲道:「將軍,我們要出手嗎?」
「的確該輪到你們出手,但不是那種出手的方式。」
大鼓看著軍士輕輕地笑了笑,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拿我的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