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人心不如草【一】
「大弓手!天老幫的夏六!!」
伴隨著一聲咆哮,大鼓身邊的軍士驟然抓起了身邊的長矛,望著身後怒吼道:「鼓手!快帶將軍離開這裡!」
那根大箭釘在青石板上,令正回頭觀望的卓越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單從這根大箭之上,多少便能判斷出那名弓手手中的大弓到底有多麼可怕了。想要使用這樣的大弓在數百步之外精準地命中自己的目標,這樣的射術只怕連九軍十三營之中都沒有幾個能夠與之媲美。而這小小的戌亥八街之中,不但有著大鼓這樣的虎豹騎出身的神射手,還有這種與攻城武器相比也不遑多讓的可怕射手,這實在是令卓越有些始料未及。
身後張弓搭箭的聲音猛然響起,總算是令得卓越猛地一激靈,抓起劍鋒劍鞘便再一次回過了頭——這短短的片刻功夫,總算是讓他有了幾息的時間調整一番氣息,雖然他的體力還不至於恢復到巔峰狀態,但想要再抵擋住一時半會兒,卻是絕無問題。
只是當他回過頭來的一瞬間,有個人卻忽然動了。
——包廚子。
卓越方一回頭,卻猛然看見持著菜刀的包廚子忽然面色陰沉地沖向了自己。卓越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對於他而言,這一幕雖然是在意料之外,但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他早就懷疑包廚子有問題,而到現在大鼓重傷、黑暗之中的天老幫大弓手又令得眾人一時間有些混亂,包廚子此時出手,實在是合理到了極點。
卓越抬起了劍。
卓爾不凡的劍意已然騰起,剛才的那短短片刻,在鬼門關之上走了一通的卓越雖然實力上並沒有什麼增長,但心境卻已然大有改變——卓越死死地盯著包廚子的身影,他對自己的下一劍充滿了自信,縱使無法一劍誅殺包廚子,也一定能令他重傷倒地!
然而下一秒,包廚子的身影,卻忽然讓過了卓越的方向。
「卓公子,快走!!」
包廚子的怒吼聲在卓越的耳邊響起,這個身著青衫面色清癯的中年文士抓著他那柄不倫不類的菜刀,厲喝一聲便斬向了自己的背後——金鐵交鳴之聲驟然響起,卓越猛然回頭,這才發現自己的身後不知道何時已然多出了兩個手持金瓜大鎚的力士,那兩名力士手中的大鎚被包廚子一刀斬退,而包廚子的面色也頓時一白,整個人踉踉蹌蹌地退了三步才穩住了身形!
艷紅色的倩影驟然自自己的眼前一閃而過,柳紅妝咬著牙將卓越的手臂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咬牙低聲道:「卓兄,此時再不走,我們三人就都走不了了!」
卓越回過了頭:「可是包先生……」
「他們還不敢殺我爹,更何況他們也沒那個實力!」
柳紅妝有些焦急地看著那些弓手,此時此刻,那些弓手雖然已然拉開了手中的長弓,但對準的方向卻並非自己兩人,而是那支大箭飛來的塔樓處:「卓兄,你我現在在這裡只會成為我爹的累贅,再不走的話,只怕.……」
「——只怕柳姑娘,便沒有逃命的機會了。」
柳紅妝的話剛剛說到一半,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卻驟然響了起來。
不是「我們」,不是「你我」,只是柳姑娘。
於是柳紅妝的臉色,頓時變得比月光更加蒼白。
卓越抬眼望去,只見得牆頭之上,身穿夜行衣的矮小男人驟然出現在了黑暗之中。他看著臉色煞白的柳紅妝與面色疑惑的卓越,忽然古怪地笑了笑,啞著嗓子怪笑道:「柳紅妝,你不會真以為,自己的計劃能夠得逞吧?」
嘭!
卓越正欲開口說話,一道勁風卻猛然自他的身邊襲來,令得他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出乎他的意料,打在他手臂之上的卻是柳紅妝的拳頭,這個模樣嬌俏的姑娘此刻面色猙獰,瞳孔之中正透著說不出來的恨意!
雖然眼下卓越一身內力已然耗了不少,但縱使如此,他的實力也不是柳紅妝能夠與之抗衡的。柳紅妝這一拳幾乎是無功而返,反倒是自己的身子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原來如此,你們是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的。」
柳紅妝猛然向後退了兩步,看著自己正和那兩名手持金瓜錘的鼓手戰在一起的父親,眼中不由得閃過了一絲愧疚。只是很快,當她看向文四時,這份愧疚便化作了仇恨:「不論是我們,還是大鼓小板竹笛,亦或是齊不周和卓越,都只是你們計劃之中的一顆棋子——你們之所以要喚卓越來,不過是為了讓他當誘餌,好引得我們全部出洞罷了!」
文四嘿嘿笑了笑:「是嗎?」
「鐵小狗讓陳三傳話的原因也是如此,那根本不是因為他信任陳三,而是陳三是最容易對我鬆口的那個人!」柳紅妝咬著牙,拔出腰間的短刀指向了牆上的文四,「陳三原本便對我有所愧疚,更何況他認為我們已經站在了天老幫的那一方,這才將鐵小狗交代給他的任務告訴了我——哈,現在想來,這一切都是圈套!鐵小狗之所以告訴他,就是為了讓他告訴我!」
文四又一次笑了笑:「是嗎?」
柳紅妝尖叫道:「鐵小狗是什麼人,我比你們還要更清楚!他不是一頭大獒,而是一條毒蛇!會連著自己身邊的人一起毒死的毒蛇!你們若是還要這般愚忠於他,最後的結果只能是被他尋個理由謀害而死!」
文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是嗎?」
柳紅妝的臉色忽然有些發紅,那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惱怒。
不論是誰,在自己口誅筆伐對方之時,對方卻用三個「是嗎」來搪塞自己,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憤怒的。
「——原來如此,柳姑娘似乎對鐵某人頗有些誤解啊。」
就在柳紅妝憤怒、卓越迷茫、文四冷笑之際,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卻忽然響了起來——這聲音並不大,語氣之中也並沒有什麼威壓與氣勢,但就是他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令得所有人的動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一剎那!
長街的另一頭,一個身穿白袍、手持摺扇、臉上帶著溫柔笑容的清秀少年,驟然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柳紅妝看著那道身影,瞳孔頓時縮成了一個點——只是下一秒,她的臉上卻驟然露出了冷笑。她猛然向著弓手們的方向走了兩步,指著鐵悵尖叫道:「快!那是天老幫的鐵悵!你們快動手殺了他!」
那當然是鐵悵。
傍晚時分才重傷昏迷、眼下卻毫無半點異常的鐵悵。
「你指揮不動他們的。」
鐵悵掩口輕輕地咳了咳,摺扇唰地打開了來,微笑道:「一軍不容二主,若是誰都能將他們如臂指使,那他們也不配被稱之為大鼓軍了——不過鐵某人還得感謝您,雖然四行當根本沒被我天老幫放在眼裡,但大鼓卻始終是個巨大的麻煩。若不是柳姑娘引出了他,還令得他與齊先生鬥了一場,只怕鐵某人要殺死他還真不太容易。」
面色慘白的柳紅妝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了數步,竟是退到了一臉複雜的卓越身旁。她忽然微微一愣,抓著卓越的手腕咬牙道:「卓兄,你看到了嗎?他根本只是將你當做誘餌而已,齊先生的死對於他而言也不過是他計劃之中的一步——他在利用你,至始至終,你都不過是他計劃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卓越沉默了一會兒,猛然重重地甩開了柳紅妝的雙手。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等柳紅妝開口說話,便大步向前走了一步,看著鐵悵面色漠然地拱手道:「鐵兄,傷勢如何?」
鐵悵又一次掩口輕輕地咳了咳:「還行,佛爺的醫術獨步天下,莫要說治個內傷,就算治好中了枯株朽木的人也並非毫無可能。」
卓越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一剎那,他看著鐵悵,低聲道:「鐵兄,卓某就想知道一件事情。」
鐵悵揉了揉眉心:「但說無妨。」
「.……鐵兄將卓某視為棋子,卓某心中其實並無怨言。」
出乎鐵悵和柳紅妝的意料,卓越忽然嘆了口氣,低聲苦笑道:「畢竟鐵兄與卓某不過數面之緣,那夜雖然並肩作戰,但就卓某近些時日的所見所聞來看,以鐵兄的性子,只怕並不會因為卓某與鐵兄這點淺薄交情便縮手縮腳——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鐵兄是成大事者,丟卒保車之策想來也是熟稔至極,卓某雖然心中略有幾分不快,但也能夠理解。」
鐵悵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鼻子:「卓兄或許是誤會了些什麼,其實鐵某——」
「鐵兄。」
卓越看著鐵悵,面色平靜地道。
他手中的劍並未歸鞘,不知是在防著柳紅妝與大鼓軍,還是在防著鐵悵。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搖頭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卓越笑了笑,拱手道:「還請鐵兄解惑。」
「.……文四,把齊先生帶去佛爺那裡,儘快。」
鐵悵對高牆之上的文四擺了擺手,同時看著卓越繼續平靜地道:「鐵某人並沒有想過要除掉齊先生,也並不打算除掉卓公子,卓公子大可放心——更何況鐵某若是鐵了心地想要除掉卓兄,在卓兄與齊先生踏入八街的第一天,便已經被鐵某人扔進護城河裡餵魚了。」
腳步聲驟然響了起來。
一個腳步聲,十個腳步聲,然後便是越來越多的腳步聲。
一個個身穿黑袍的天老幫門下自鐵悵的身後涌了出來,頓時便將鐵悵身後的主街堵了個水泄不通。與此同時,眾人的身後也湧出了無數天老幫黑袍人,只是與其他的天老幫門下不同,這些天老幫身上的穿著與兵刃盡數一模一樣,他們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站在黑暗之中,沉默,並且殺氣凜然。
鐵悵站在黑袍人的最前方,看著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的卓越拱了拱手,微笑道:「卓兄,接下來的這故事可有些長,您可要耐心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