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人心不如草【二】
夜色剛剛籠罩住戌亥八街的那一瞬間,鐵悵便驟然從昏迷之中清醒了過來。
「——大鼓必須要死。」
守在床邊的左幺甚至還沒有發現鐵悵醒來,聲音便猛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他整個人頓時一個激靈,連忙轉過了身急道:「鐵大哥,您可算是醒了,您知不知道——」
「我知道,現在整個八街想必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那很好,非常好,好到和我計劃的幾乎一模一樣。」鐵悵的聲音略有些虛弱,但目光卻無比明亮,「所以我才說,大鼓必須要死。若是大鼓身死,四行當不過只是一幫烏合之眾而已,難成氣候;但只要大鼓還活著,我們的弟兄便會不斷地死在他的手上,就連文四哥和夏六都難以與其抗衡。」
左幺咂了咂嘴,有些佩服地道:「大哥,難不成老生那廝託夢給您了?」
鐵悵搖了搖頭:「我和藺二昏迷,天老幫群龍無首,大家的怒火自然便湧向了四行當。過去在我和藺二之下還有曾五哥,然而現在五哥死在了四行當的手裡,我和藺二又被老生偷襲昏迷,陳三哥的威望又不足以服眾,弟兄們若是現在還能沉得住氣不上街找四行當拚命,那姓鐵的明天便吊死在師爺的客棧門前。」
「.……為啥要吊死在師爺的客棧門前?」
左幺愣愣地看著鐵悵,只是話一出口他便立刻發覺不對,連忙擺手將話題拉了回來:「我明白了,其實大哥早已計劃好了一切,您從一開始便預料到了會遭到老生的襲擊,也早已算計到了弟兄們的怒火——不愧是鐵大哥,小左對您的敬佩之情猶如幫主擰掉別人腦袋時從脖子里噴出來的鮮血,那叫一個滔滔不絕.……」
「打住。」
鐵悵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能夠仙人指路的老神棍,怎麼可能從一開始便預料到了一切?退一步來說,縱使是我真想讓弟兄們盡數上街追殺四行當的人,直接下令讓大家出動便是了,又何苦在老生的手下受這麼一番罪?」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左幺抬起了自己的手,輕輕地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世間哪裡有能夠未卜先知之人,縱使是智多近妖的諸葛孔明也尚有錯用馬謖的時候,姓鐵的雖然一向自負,但也還不敢將自己與諸葛孔明相提並論——我只是提前猜測到了可能會發生的情況、然後準備好了每一種情況的應對措施罷了。倘若我醒過來的那一瞬間發現事情出乎了我的預料,那我也只能閉著眼睛繼續裝睡,以防我足智多謀的形象在你們的眼前瞬間坍塌。」
左幺咽了口唾沫,苦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放任街上的亂象不管不顧嗎?您到底也是八街的街吏,若是街上的亂象傳入了五城兵馬司的耳中,他們不會來找您的麻煩嗎?」
鐵悵的面色略微陰沉了幾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低聲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您昏迷的時間並不長,送到醫館還不到一個時辰。」
左幺從一旁的桌上捧來了一杯茶水,低聲道:「辛詞在街上找到了幾位天老幫的弟兄,在荀四爺和第五爺的陪同之下將您二位護送到了佛爺的醫館里來,送到之後那幾位便走了,而那幾個弟兄立刻將你們受傷的消息告知了所有人——群情激奮之下,陳三哥實在是難以讓大家冷靜下來,文四哥更是帶著自己手下的『哨子』直接離開了總堂。」
鐵悵接過茶杯,忽然眯起了眼睛:「文四哥性子孤僻,原本也更喜歡單獨行事,他獨自行動對於大家而言也是有利無弊——可是夏六呢?三哥雖然喚不住文四哥,但夏六應當還不會對他的吩咐置若罔聞。」
「那當然,六哥現在就在總堂里候著,讓我在您和幫主醒過來的第一時間知會他一聲。」
左幺連忙點頭,然後略一猶豫才繼續道:「佛爺此前已經施過葯了,按照佛爺的說法,若是不動用什麼特殊手段,您至少得在床上靜養三日才能下地;但幫主的傷勢則要比您更加嚴重幾分,直到現在也未曾從昏迷之中蘇醒。按照佛爺的說法,幫主身受重傷的同時又與人大打出手,乃是傷了身體根本,縱使是醒了過來,短時間內也只能呆在床上靜養。」
鐵悵忽然笑了笑:「你們似乎都不會叫他二哥,只會叫他幫主。」
左幺臉色微微有些發苦:「大哥,幫主和您不一樣的——這話說了也不怕您怪罪,其實大家始終覺得您似乎和十多年前的時候沒有什麼變化,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您就已經是個一肚子壞.……咳,頗具城府的人物了;但幫主不同,幫主只有在您的面前才會露出自己溫和的一面,但在我們的面前,幫主卻像是一頭黑熊,隨時都有可能擇人而噬的那種。」
他微微頓了頓,苦笑道:「實不相瞞,大哥,現在的您依然是我們的大哥,而藺二哥卻似乎已經不是當年的二哥了——他是幫主,天老幫的幫主,然後他才是我們的藺二哥。」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擺了擺手,低聲道:「這些閑談眼下就莫要再聊了,待到事了之後再聊也不遲——老生呢?老生眼下有什麼行動嗎?」
左幺搖了搖頭,他的面色微微有些凝重,看著鐵悵低聲道:「老生……失蹤了。」
鐵悵揚了揚眉,但臉上卻沒有多少詫異之情:「失蹤了?」
「和此前一樣,我們的弟兄搜遍了八街的大街小巷,但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老生的行蹤。」左幺皺著眉頭,語氣低沉地道,「就連文四哥也未能找到老生的行蹤,他從吃酒齋里出來以後便猶如人間蒸發了一般,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鐵悵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左幺微微垂著頭,不敢開口打斷鐵悵的沉思,醫館偏房裡只有燭火的嗶剝之聲,搖曳的燭火映得鐵悵的面色有些陰晴不定。
「左幺。」
「大哥。」
鐵悵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你去找陳三,幫我傳句話給他——讓他親自去見一下卓三公子卓越,如果卓三公子醒過來了的話,請他立刻趕來醫館,十萬火急,千萬耽誤不得。」
左幺的臉色微微有些奇怪:「大哥,眼下咱們兄弟幾個之中最忙的便是陳三哥,為何不讓我去——」
「不,讓他去。」
鐵悵搖了搖頭:「還有,讓他去與包廚子見一面,若是包廚子能夠與他一道前去的話便再好不過。」
左幺睜大了眼睛:「包廚子?走卒一向兩不相幫,他為何要——」
鐵悵打斷了左幺的話:「包廚子不是傻子,若無意外,眼下四行當的敗局已然只是時間問題,他若是還想當牆頭草,事了之後也只會被人連根拔起。走卒已經是我們的人了,雖然走卒里大都是些功夫粗淺的夥計,但包廚子的功夫卻能夠在八街之中排的上號,算得上一大助力。」
左幺略一猶豫,輕聲道:「可是大哥,包廚子的女兒是柳紅妝。」
鐵悵有些意外地看了左幺一眼,忽然笑道:「你變聰明了。」
左幺連忙拱手:「莫非大哥是特意要把這個消息走漏給柳紅妝,以便就此引蛇出洞?」
「蛇已經出洞了,我只是打算將蛇聚集在一起,一口氣全部斬掉罷了。」
鐵悵溫和地笑了起來:「卓越是個很好的誘餌,老生不得不吞下肚的誘餌——若是單單一個卓越此刻出現在大街上,以四行當現在面對的局面,老生也只能暫時忍住心中的氣不管卓越;但現在,天老幫找卓越有十萬火急之事,身為老生,身為四行當的大當家,老生絕不會坐視不管,勢必要想辦法活捉或是殺死卓越。」
「而最適合做這件事情的人。」
鐵悵微微頓了頓,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冷冽:「便是老生手下最得力的幹將,大鼓。」
左幺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聽不懂了,他看著鐵悵苦笑道:「大哥,聽您的意思,老生似乎從一開始便對卓公子圖謀不軌?」
「我也是在與老生交手時才意識到的。」
鐵悵嘆了口氣,有些惘然地道:「或者說,師老賭棍過來幫了我一手,否則我還真不一定能夠發現這個問題——不過他也是為了他自己,畢竟若是卓越真死在了戌亥八街,那卓家與陛下的怒火可不單單隻會燒到我一個人的頭上。」
左幺嘆了口氣:「大哥,您還是直接說結論吧。」
「——老生姓唐。」
鐵悵咧了咧嘴:「我不知道他姓唐,只有經歷過十六年前的那些人才知道。」
左幺微微一愣:「唐?」
「是啊,唐——唐門的唐。」
鐵悵長嘆一聲:「老生擅長拳腳功夫,而唐門擅長的乃是暗器與毒術,縱使老生姓唐,他也不見得便是唐門中人。可是『擅長』並非『只有』,唐門的絕技之中也有枯株朽木拳這樣的狠毒拳招,也有毒蠍劍法這種可怕的劍法。如此說來,既然蜀地與苗疆相去不遠,唐門的俊傑與苗疆的榮克女們聯姻之事也不在少數,毒術與蠱術又頗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這麼一想,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左幺咳了咳:「麻煩大哥也幫我解一解,小的實在是不太明白卓公子到底怎麼得罪了唐門。」
「卓越沒有得罪唐門。」
鐵悵緩緩地閉起了眼睛,喃喃道:「得罪唐門的是卓王孫——或者說,得罪老生的人是卓王孫。」
「卓王孫?」
左幺眨了眨眼,忽然瞳孔驟然一縮:「我明白了!當年卓王孫連戰六山四門傳人,十戰十勝,好幾位傳人在慘敗給了卓王孫之後便徹底心灰意冷,武功也就此一落千丈——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那一年唐門的傳人,便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年輕人!」
「他當然無父無母。」
鐵悵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榮克女生性放蕩,又好陰陽調和之術,能把這孩子生下來便是極其罕見之事了;而老生——嘿,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老生居然在唐門之中待過一段時間。」
「以老生的天賦,又和唐門有些血緣關係,唐門自然是不肯放過這樣的年輕俊傑的。」
左幺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後來老生顯然是背棄了唐門,這才落腳到了戌亥八街之中,而唐門之中也就此將這個人存在的痕迹抹消得一乾二淨,那孩子也就此成為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還不止如此。」
鐵悵嘆了口氣:「因為還有一個人,他的目標也是卓越。」
左幺睜大了眼睛:「還有一個人?」
「我剛才說過了,若是卓越死在了戌亥八街,陛下與卓家的怒火頃刻間便會落到戌亥八街的每個人頭上。天塌了個兒高的頂,而戌亥八街最高的人便是佛爺和師爺,或者頂多再算上一個閉門不出無數年了的梅天理。」
鐵悵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道:「個子高的人雖然看得遠,但天塌的那一刻,死得最慘的也是他們——對於某個人來說,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左幺愣愣地看著鐵悵:「誰?」
鐵悵嘆了口氣:「駱輕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