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阿吽【三】
「老和尚說,若是此前你打算從他手裡購買這些消息,那至少得準備五萬兩白銀才行——而且他不收銀票,你得準備上幾十架馬車載著這五千斤的白銀上他的醫館。」
師十四走在前面,語氣平淡地對身後的阿吽道:「遺憾的是,老生與遼人沆瀣一氣,導致老和尚不得不按照約定無償地將這些消息提供給你——你的運氣不錯,就連老和尚都這麼認為。」
阿吽搖了搖頭:「鐵大人的運氣不錯,不是我。」
「.……是啊,你說得對。」
師十四沉默了片刻,微笑道:「小犬兒的運氣一直不錯。」
對於常人而言,戌亥八街只不過是一條奇長無比的長街而已,街上有天南地北的商人沿街叫賣,也有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亡命徒們在這裡尋覓著發大財的機會;但對於八街人而言,戌亥八街絕不僅僅只是這麼一條長街而已,在他們的口中,這條超過十里的長街由最中心的街吏府一分為二成了前街後街,而前街後街所延綿出去的成百上千條小巷猶如人身上的血管,讓「戌亥八街」這個名字變成了一片京城之中的村落。
但它依然只是一片監獄,別開生面的監獄。
「老生姓唐。」
師十四雙手抄在廣袖之中,閑庭信步地邁過了一具分辨不出身份的屍體:「他到底是不是唐家村出來的人,現在已經無法考證了;但他姓唐,並且當年他表現出了過人一等的天賦與實力,因此當他登門拜訪唐門時,唐門的老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應允了他認祖歸宗的行為——縱使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個江湖上的亡命徒,甚至是戲子這種身份底下的人物,但唐門還是沒有拒絕他的歸順。」
阿吽看了一眼身邊的鐵大,將一旁正在嗅著屍首的鐵大拉了回來:「我已經查過了,後來老生娶了苗疆的榮克女,生下了後來那個敗在了卓王孫手下的唐門傳人——那個唐門傳人戰敗以後便陷入了頹廢之中,後來便躲在了深山老林里再也不見世人.……」
「你錯了。」
師十四的動作微微頓了頓:「他死了,被卓王孫殺了。」
阿吽的腳步停在了原地。
「你沒聽錯,不是卓非凡,是卓王孫。」
師十四緩緩地回過了頭,看著阿吽低聲道:「卓王孫也是會殺人的。」
阿吽沉默了一會兒:「不合情理。」
「這的確不合情理,以卓王孫的脾氣,就算是刀兵加身也不會隨意殺人,更何況當年那場戰鬥不過是比試而已,所謂比試,自然是點到即止。」師十四重新邁開了腳步,淡淡地道,「但他確實是死了,卓王孫當場將他打成了重傷,第二日便因為傷勢過重死在了唐門之中。」
阿吽深吸了一口氣:「那不見得是卓王孫所殺,老生原本便是唐門叛徒,他那孩子不過是因為天賦過人才被唐門留了下來。既然他重傷心死,唐門自然也沒有再留下他的必要。」
「但唐門不是邪派。」
師十四深深地看了阿吽一眼:「這種事求索林做過,自在寺做過,奇刀崖也做過,無名宗內這種事情絕不在少數——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唐門不能做。」
兩人停在了小巷的盡頭,看著眼前的死胡同陷入了沉默。
「在理。」
阿吽拔出了劍,目光卻並沒有望向師十四:「所以他真的是死在了卓王孫的手上。」
「誰知道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從卓王孫的嘴裡撬出來,就連老和尚都不見得知道這事的真相。」
師十四向一旁讓了讓,對阿吽做了個請的動作:「老生雖然冷酷無情,但那畢竟是他的骨肉,自然是不能讓卓王孫說殺就殺的;但卓王孫何等身份,卓家又是何等顯赫,他一個江湖白身自然是沒有資格去找卓王孫討要說法的。更何況莫要說正面交手,只怕就算是偷襲,老生也未必能從卓大的手上討到好處,因此他只能將目光投向卓非凡和卓越。」
阿吽看著眼前的院牆,搖頭道:「卓非凡就算了,就算是老生再練個十年,也不見得能勝得了卓非凡的劍——我畢竟和他交過手,若不是他先口出狂言稱他只用五劍,最後敗的人只會是我。」
「所以他只能盯上卓越。」
師十四點了點頭:「或許從一開始他便是故意挑釁你們,讓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簡單的幫派之爭上,讓你們忽略他的真實企圖。」
阿吽的動作忽然微微頓了頓:「但就現在看來,他似乎沒有全力狙殺卓越。」
「如果這火真的燒了起來,那卓越也不可能逃得出八街。」
師十四看著高舉長劍的阿吽,嘆息道:「遼人運進八街的是猛火油,我甚至不知道如此體量的猛火油到底是如何運進京城、又如何運進八街的——倘若他們在京城裡擺出了如此之多的猛火油,那這群遼人在第一時間就會被鐵龍雀們當場格殺;但八街卻不同,京城裡的人們始終認為八街與京城是分裂開來的兩個世界,環繞著八街的那條荒街令得任何東西從八街里走出來都會被立刻發現,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那條空無一物的環街之上藏匿身形逃回京城。」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阿吽搖頭道:「因此從表面上來看,八街與京城毫無聯繫,縱使八街被夷為平地,京城人也覺得對於自己毫無影響。」
阿吽一動不動地看著高牆,輕聲道:「然而水道卻始終是連在一起的。」
「當然。」
師十四笑了起來:「所以八街里的雨水,至少要流淌過半個京城,才會流到城外去。」
月光漸漸自天空之中的墨色后探了出來,映在了八街的地面之上。
阿吽面孔之上那張慘白色的面孔泛著詭異的光,連帶著他的目光也有些詭異了起來:「老生是什麼時候與遼人攪在一起的?」
「今年,北遼派了新的質子來京城。」
師十四的回答似乎有些答非所問:「北遼的十八皇子,最小的那個。」
阿吽沒有說話,只是舉著劍聽著師十四的話語。
「這三個月是四年一度的萬國大講舉辦的時日。」師十四繼續道,「每個屬國與門派都會派出自己的好手來參加萬國大講,北遼的千騎門和大雪山當然也不例外。」
阿吽忽然笑了起來:「我剛才似乎殺了一位大雪山來的使者。」
師十四也笑了笑:「半斤八兩,剛才我殺的那人是千騎門的騎士。」
阿吽側了側頭,姑且算是表達了敬意。
「他雖然是以質子的身份來到京城,但他似乎並沒有太多的自覺——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上到那勞什子的大魏四秀,下到商賈之後,都與他結下了或多或少的交情。」
師十四頓了頓,繼續道:「當然,這份交情大都只是酒肉交情而已,並且雖然大魏四秀這稱呼有些可笑,但卓越四人還不算是太蠢,沒有與他走得太近,只是十八皇子的酒宴之上偶爾會現一現身罷了。」
阿吽忽然哦了一聲:「後來的事情我都能猜到了,畢竟卓越是個受不得激的白痴。」
「.……他的確有些白痴。」
師十四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正的微笑:「不論十八皇子當時是以『八街中人活得水深火熱』還是以『三公子可曾做出過一番事業』相激,總之卓越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便進了套,然後一道對八街十策便擺上了陛下的桌。」
阿吽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縱使陛下不知道卓家與老生的江湖往事,但六扇門和鐵龍雀不應該一無所知才是。」
「所以他之所以能來到戌亥八街,當然是有人力排眾議所至。」
師十四嘆了口氣:「大學士們商討之後,盡皆認為卓越來到八街可能會有性命之虞,應當制止此事。但六扇門門主與鐵龍雀的一位千戶卻應允了此事,並且請來了大魏千詞谷的詞仙人做擔保,這才讓大學士們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阿吽閉上了嘴。
六扇門的門主姓卓,叫卓不群。
鐵龍雀的千戶有不少,但最出名的那位當然是卓非凡。
據說千詞谷里的詞仙人們每一位的實力都不在佛心十八禪與玄宗三仙人之下,而最年輕的那位詞仙人,叫卓王孫。
換言之,卓越之所以會被送到戌亥八街經歷這一場幾乎令他生死的磨難,是因為他兩位兄長以及他的父親力排眾議所致。
「只是沒人能想到這事與那位十八皇子有關係,而十八皇子自己只怕也沒想到卓越居然真的被送進了戌亥八街。」
師十四的語氣之中帶著幾分散漫:「當然,這位十八皇子自然是把自己與這件事摘得乾乾淨淨,老和尚的信鴿回報,說那位十八皇子為了避嫌,整整一個月都未曾見過大雪山與千騎門來客的面,整日都在酒坊青樓里吟詩作對,風流倜儻得緊。」
「.……我明白了。」
阿吽忽然長嘆一聲,高舉著長劍搖了搖頭:「卓越來到戌亥八街,原本便是所有人的目標,不但是那位十八皇子的,也是卓家與你們的——可笑卓越還以為自己真能在八街之中大展一番拳腳,然而事實上他依然只是一隻籠中鳥罷了。」
「卓不群認為,卓越被卓王孫影響得太厲害,但卻只學會了卓王孫的心慈手軟,沒學會卓王孫的當斷則斷。而八街則是最能夠讓心慈手軟之人改變想法的地方,只有這裡,才能夠保證卓越在所有人的監視之下經歷一場場他夢寐以求的『江湖』。」
師十四目光之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不過你剛才說『你們』,難道你認為我們在這之中發揮了什麼作用?」
阿吽嘆了口氣:「我不是傻子。」
師十四饒有興趣地揚了揚眉:「噢?」
「戌亥八街不能被一個人執掌太久。」
阿吽搖頭道:「我清楚,你們更清楚,而比你我更清楚一萬倍的自然便是梅老頭,你若是說梅老頭沒在這件事之中活動過,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但我也明白,我——鐵悵在這裡呆了太久了,久到你們都對天老幫的實力有些忌憚,若是再讓鐵悵待下去,怕是以後就沒有師爺佛爺,只有天王老子了。」
師十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想得很遠。」
「並且我想得很清楚。」
阿吽發出了兩聲意味不明的笑聲:「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們一定會聯手剷除掉天老幫的;如果你們不這麼做,或者你們倒在了天老幫手下,那麼來清剿天老幫的就會變成九軍十三營。」
他微微頓了頓,嘆息道:「到那時候,八街就會徹底地蕩然無存。」
「.……說得很好,雖然不見得正確。」
師十四緩緩地按住了腰間的軟劍,微笑道:「閑聊到此為止,我們該動手了。如若真讓這把大火燒了起來,縱使你我能夠逃出火場,也必然會在陛下的雷霆震怒之下灰飛煙滅。」
阿吽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鐵大。
鐵大已經伏下了身子,那代表著它已經找到了自己正在追蹤的那股氣味。
——那股遼人身上永遠帶著的羊膻味。
於是阿吽揮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