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幸會
劍不是好劍,只是阿吽在地上撿的劍而已。
他不但能使劍,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一系列兵器他都練得不錯,只不過平日里他不會將自己的這一面表現出來罷了。但若是一定要在所有兵器之中尋出一樣他最為擅長的兵器,那或許還是刀和劍。
理由很簡單,因為使刀的人與使劍的人在江湖之中數量最多,他隨時都能顧從地上撿起一柄趁手的兵刃如臂指使。
所以當阿吽三劍斬開了眼前的石牆之時,師十四並不感到驚訝,甚至還有些無聊。
「.……這把劍還不錯。」
石牆轟然倒塌,但阿吽卻沒有立刻將目光投向石牆之內,而是看著手中那柄多了三個巨大豁口的長劍嘆了口氣:「有點可惜,我不該用它來破牆的——這劍若是賣給鐵匠鋪的江老頭,只怕能值上十幾兩銀子。」
師十四也看著他手中的長劍,微微點頭道:「斬開石牆而未斷,的確算得上是一柄好兵刃。若是換做尋常武器,只怕在你斬出第二劍的時候便斷裂成兩截了。」
阿吽隨手拋下了手中的長劍,一面邁步穿過了石牆,一面抬起手掀起面具、向著嘴裡扔了幾顆糖炒豆子:「沒事,大不了我再像眼前的這幾位借幾件兵刃便是了。」
「倒也在理。」
師十四風輕雲淡地甩了甩長袖,將眼前的煙塵扇開了來:「只是這幾位手上的兵刃都不太好奪,可莫要太過自滿了。」
這是一間小院,一間早已破敗的小院。這院子的裝潢頗為精緻,雖然磚瓦之上儘是塵埃,但透過這歲月遺留下來的風塵,阿吽依然能夠看得出這小院的主人原本身家的不菲;小院的中心同樣擺著一些花草與桌椅,遺憾的是花草早已盡數凋零,只剩下了倔強的雜草不屈不撓地昂首問天;而那些桌椅則不知為何碎裂成了一塊塊的碎石,它們的開裂處極其平整,顯然是被某種鋒利至極的兵器斬開的。
而在他們的眼前,四個模樣各異的男人早已齊齊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正一動不動地看著破牆而來的兩人。
「兩個人。」
第一個開口的是門邊的高大漢子,這漢子頭頂的頭髮剃得一乾二淨,兩側的一圈頭髮直直地垂落到了腰間,而他身上琳琅滿目的飾品與身上那件皮袍也同樣證明了他的身份,這是一個純正到不能更純正的遼人。
他的頭頂之上刺著刺青,雄鷹的刺青。
師十四看了看伏在地面上低吼著的鐵大,搖頭道:「還有一條大獒。」
「太少了。」
這遼人漢子的口音有些古怪,但他的目光卻極其鋒利:「兩個人,不夠打。」
阿吽雙手抱在胸前,漫不經心地道:「的確,千騎門的十位騰格里大騎士之一確實有資格說這種話。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像你這種身份的人居然能夠混進戌亥八街之中,鐵龍雀是不是應該全部被打進大牢里去了?」
遼人漢子摸了摸頭頂的雄鷹刺青,咧開嘴笑道:「好見識,你是誰?」
阿吽嘆了口氣:「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
遼人漢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阿吽漠然道:「那與你無關。」
「草原上的漢子居然也學會了藏頭露尾,佩服佩服。」阿吽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搖頭道,「我不但知道你是千騎門的騰格里大騎士,我還知道你姓耶律,是北遼上五家的耶律家宗家子弟——騰格里大騎士之中有三位耶律,古稀之年的耶律火火半截已經入了土,他顯然不是你;他的長子耶律伯言和我大魏的卓王孫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副憨厚老實的書生模樣,你和書生這兩個字的差距好像又太大了一些。」
他微微頓了頓,再一次拱手道:「所以閣下是耶律火火的次子,耶律哥翰。」
遼人漢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抬手握住了腰間的彎刀:「果然好見識。」
「呀呀呀阿巴阿巴歪比歪比……」
阿吽還未來得及繼續說話,第二個人卻忽然頗為激動地指手畫腳了起來——那人一襲白袍,穿著模樣與魏人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他的頭上卻帶著一定兩尺高的高帽,那幅模樣看上去實在是有幾分像陰曹地府來的白無常。只是他現在的模樣實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他的動作幅度很大,手腳不斷地指畫著不遠處的師十四與阿吽,頭上的高帽歪在一旁,那副模樣令得師十四都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說的不是北遼話,藺一笑是遼人,雖然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戌亥八街,但他依然存留著不少自己在北遼時的記憶,因此阿吽聽到過他說北遼話的時候。那白袍人的腔調和語氣都不像是北遼話,反倒像是被人割下了半截舌頭,因此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阿吽沉默了許久,終於趁著白袍人換氣的功夫嘆息道:「能說點陽間的話嗎?閣下穿著一身白無常一般的衣物,但這說話的模樣卻像是打算把自己送走。」
「他說,你是師十四。」
耶律哥翰側耳傾聽了許久,忽然轉身看著師十四認真地道:「他還說,你很不好對付,讓我動手的時候先解決掉你。」
師十四笑了笑:「不太容易。」
「的確很不容易。」
耶律哥翰的語氣非常認真:「阿爸當年與八丈佛交過手,八丈佛與他鬥了三十招便嚇破了他的膽,從此功夫便再也沒了任何精進。你既然能夠與八丈佛齊名,並且是現在的八丈佛,我能夠領悟到你功夫的不凡。」
師十四側了側頭:「你的大魏官話說得不錯,耶律伯言教你的?」
耶律哥翰搖了搖頭:「我自己學的,知己知彼。」
師十四哦了一聲,望向了那個白袍人:「不過想不到師某人的名字居然傳到了大雪山祭祀的耳里,不知鄙人是否應該感到榮幸。」
白袍人又一次阿巴阿巴地指手畫腳了起來,耶律哥翰側耳傾聽了半晌,這才終於回頭看著師十四,平靜地道:「他說,你當然應該感到榮幸。並且你會被大雪山的祭祀親手凈化,這才是莫大的榮幸。」
師十四毫無意外之色地拱了拱手:「原來是大雪山來的祭祀,幸會。」
「.……兩位似乎很好奇,我們到底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第三個人正盤膝坐在小院主房的大門前,他背對著眾人,聲音聽上去並不如何蒼老:「的確,戌亥八街乃是京城之內最混亂的地點,但這份混亂卻是在魏天子的監視之下產生的。若是以我等的身份要進到這裡來,必然要瞞得過魏天子的眼睛才行。」
他緩緩地站起了身,直到這時,阿吽這才發現這人的腰間帶著一柄獨特的長劍。
碧綠色的長劍。
「賀沉舟?」
師十四的語氣之中終於帶上了幾分意外:「不對,你不是賀沉舟,但他的劍為何會在你的身上?」
「千尺凌雲山的三弟子賀沉舟,去年寒冬被人尋見了屍體。」
那人緩緩地轉過了身,看著兩人微笑道:「而他的劍則下落不明,誰也不知道那柄劍去了哪裡——至於本座手中為何有這柄劍,誰知道呢?或許是我殺了賀沉舟,或許是有人奪了劍轉贈或是出售於我,又或許是我恰好撿到了這柄劍而已。」
他的衣著很樸素。
這人的身上則穿著一件普通至極的靛藍色長袍,魏人多好青衫白袍,而武人則更喜耐髒的黑袍。靛藍色的長衫早已是被魏人所淘汰的衣著了,現在還穿著這種衣著的年輕人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便是家道中落的窮書生。
他兩者都不是,鄉巴佬和窮書生可不會帶著賀沉舟的「照丹青」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他的臉上同樣帶著一張面具,和阿吽臉上那張面具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具,最樸素、也最讓人無法分辨出身份的面具。
「十八皇子倒是好雅興。」
阿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拱手微笑道:「想不到皇子殿下竟有幾副面孔,平日里以樂善好施示人,為的便是潛藏在京城之中等待有如今夜一般的良機——只可惜殿下的運氣顯然不太好,沒有預料到居然有人能夠看破這一切,並且看破的人還不止一個。」
藍衫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地笑了笑,同樣拱手笑道:「鐵大人智計百出,要看破一點小小的陰謀詭計自然是不在話下。只是本座卻有些詫異,想不到鐵大人除了智計謀略以外,武功也高強至斯——世人皆道鐵大人修不得內功,然而今夜本座所見的一切,似乎與世人的風言風語頗有些出入啊。」
他微微頓了頓,緩緩地放下了雙手:「說起來,過去似乎也有一位不會內力、但卻天下無敵的英雄,不知道閣下可曾聽聞過?」
阿吽大笑道:「楚狂人之名,縱使某家沒讀過幾年書,自然也是有所聽聞的。」
「沒讀過幾年書?」
藍衫人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難不成,閣下並不是鐵大人?」
阿吽的笑聲漸漸停息,他盯著眼前的藍衫人,同樣微笑道:「這麼說來,聽聞十八皇子頗擅騎射,在千騎門裡學得的彎刀斬法也極為不俗,雖然較之四秀略遜一籌,但依然算得上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
阿吽也學著藍衫人的模樣微微頓了頓,嘆息道:「既然是使刀的好手,那腰間帶著的應當是彎刀,而不應該是長劍了。」
沉默,不論是北遼一方的四人,還是阿吽與師十四,都齊齊陷入了沉默。
「我不是鐵悵。」
「我也不是完顏蒼。」
兩人對視許久,忽然齊齊拱手。
「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