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狗咬狗【一】
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十八皇子」,阿吽當然是半點也不知道。
雖然他的語氣很篤定,說話間也儘是一片自信,但他的確不知道眼前這人到底是何人。他沒有見過那位十八皇子,甚至他到今天才知道北遼居然有一位十八皇子在京城之內做質子。他沒有證據,更沒有線索,而眼前這個身穿藍衫戴著面具的年輕人,他也從未見過。
他只是感覺,或者說直覺。
俗話說女人的直覺往往很准,阿吽不是女人,所以他的直覺有的時候並不怎麼準確。
但他依然篤定自己這次的猜測,並且他認為對方應該也認定了自己就是鐵悵——雖然看上去就連師十四與耶律哥翰都不太相信他們的話語,但當他們彼此的目光交匯在一起之時,卻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出了那份確信。
阿吽輕輕地眯了眯眼。
他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像是在照鏡子。
「公子,那姓鐵的此刻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第四個人阿吽甚至沒有看他,因為他從一開始便知曉,那人必然在這裡,他也只能在這裡——畢竟如若老生不在這裡的話,那麼他們所推斷的一切便再也無法自圓其說,不論是從邏輯上還是從情理上,他也應該、或者說必然會出現在這裡。
第四個人當然是老生,穿著銀袍的老生。此刻,他正站在主屋屋檐下的陰影處,對著藍衫人拱手道:「姓鐵的吃了我一記大義拳,加之他是個不會內功的普通人,若不是八街之中有佛爺那等醫道聖手,那內傷便足以要了他的命。更何況他與您那位朋友不同,您那位朋友可以靠大雪山的獨門秘術瞬間治癒自己的內傷,但那姓鐵的卻不行——他身邊可沒有大雪山的祭祀,更何況縱使有,他那半點功力也無的身體也無法支撐他挺過大雪山秘術的洗禮。」
老生微微頓了頓,緩緩轉頭看向了阿吽:「老夫聽聞,梅老手下還有一位從不在人前拋頭露面的神秘年輕劍客,前些年頭卓非凡來到八街劍挑八街豪傑,最後卻被這位神秘的年輕劍客給攔了下來,想來那位劍客便是閣下了吧?」
藍衫的公子側了側頭,看著阿吽饒有興趣地道:「噢?還有這等故事?」
「千真萬確。」老生搖頭道,「那一次卓非凡入八街,在八街之中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浪,原本卓非凡最後要挑戰的對手便是眼前這位八街的師爺,只可惜梅老那裡卻憑空殺出了一位聞所未聞的年輕劍客,兩人在梅老的小院里對峙了一整日,第二日卓非凡便離開了八街。」
他微微頓了頓,苦笑道:「然而同一時間,那姓鐵的卻和藺二一道出現在了戌亥八街的青樓里,兩人自然不可能是同一人。」
阿吽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公子一言不發。
「你們能找到這裡來,實不相瞞,並不在老夫的意料之外。」
見公子沒有再開口說話,老生緩緩地回過了頭,看著阿吽與師十四微笑道:「戌亥八街里有一條密道,兩位雖然不知道,但佛爺卻是知道的。」
師十四平靜地道:「所以他才讓我們來這裡攔下你們,看來我們來得不算晚。」
「錯了,錯了。」
老生搖頭道:「不是你們來得不算晚,是我們還沒有離開這裡而已。」
師十四揚了揚眉:「看來幾位是專程在此等我們?」
「這條密道是戌亥盟的密道。」
老生的回答似乎有些答非所問:「十六年前,戌亥盟的大盟主與京城內的某位達官顯貴達成了交易,大盟主付出了什麼眼下已然無法考證,但他得到的回報顯然便是這條能夠離開八街的密道。雖然這條密道多少有些年久失修,但若是要讓幾個人快速通過的話,應當還是問題不大。」
「但我們臨走之前,終究還得確定這把火已經燒了起來才行。」
老生微微頓了頓,看著師十四微笑道:「更何況,師爺,還有一些未竟之事,老夫還得做個了結才行。」
師十四道:「噢?未竟之事?」
「師爺,這件未竟之事與您有那麼點關係。」老生嘆了口氣,看著有些意外的師十四攤開了雙手,「雖然老夫並不太想節外生枝,但既然公子與公子的新朋友都執意要與您做個了斷,老夫也只能與這兩位共進退,還望師爺莫怪。」
師十四笑了起來:「鄙人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與閣下有什麼未竟之事。」
「不是他。」
就在阿吽一言不發、師十四面帶微笑、老生滿臉無奈、公子抬頭望天、耶律哥翰與祭祀冷笑旁觀之時,一個略有些高亢的年輕的男子聲音卻驟然響了起來。
這個語調有些輕浮,極具個人特色的輕浮感。配上他高亢的音調,這個男聲響起的一瞬間,人們的腦海里立刻便能描繪出他的形象——或是走馬章檯面色蒼白的紈絝子弟,或是油腔滑調賊眉鼠眼的青皮,或是考了半個甲子終於中舉欣喜若狂有些瘋癲的秀才,或是瘋子。
前面三種形象在戌亥八街里都是不可能出現的人物,紈絝子弟根本不會踏足戌亥八街,油腔滑調的潑皮無賴第二天就會變成街角的一具屍體——至於中舉的秀才,那種人和戌亥八街之間的概念基本等於一條魚和大沙漠之間的概念。
所以他是個瘋子,或者說他是條瘋狗。
嘭!
耶律哥翰背後的大門忽然被人踢開了來,一個赤裸著上身、披頭散髮的男人跳著婀娜至極的胡旋舞就這麼施施然地跳了進來。這一支胡旋舞被他跳得那叫一個專業至極,揮手踢腿間力道十足,只怕就算是御前的舞女們都要比他稍遜三分——遺憾的是他是個男人,否則單靠這一手舞技,就能夠在京城之內被各路權貴奉為座上賓。
踏!
舞步的最後一腳躲在地上,這個披頭散髮赤著上身的男子唰地從腰間拔出了兩柄峨眉刺,看著師十四咧嘴笑道:「師爺,我這支舞跳得如何?」
師十四面無表情地鼓了鼓掌:「我名下的青樓里,無人能及你之萬一。」
阿吽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的男子輕聲道:「駱輕侯?」
「——當然是我。」
駱輕侯把臉往前湊了湊,看著帶著面具的阿吽挑起了眉毛:「你是誰?你身上有股我很不喜歡的氣味,若是鐵老狗是我最不喜歡的那個,那你就能排在第二。」
公子輕輕地咦了一聲:「駱兄,難道這人真不是鐵街吏?」
駱輕侯緩緩地收回了自己湊上前去的腦袋,看著阿吽咧嘴笑道:「他是個屁的鐵老狗,鐵老狗如果能有這等功夫,那他決計瞞不過老子我的鼻子——北遼老兄,這廝的實力可有些古怪,你手下的這幾位可要小心了。」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張開雙臂大笑著走向了師十四:「師爺,師爺!駱小子等了您好久,等得您好苦,今日終於有了你我見面的機會了!」
一道寒光在空中一閃而逝,駱輕侯的胸膛處緩緩地浮現出了一條若有若無的血線,而師十四的軟劍劍尖卻已經多出了一滴鮮血。這個穿著墨衫的中年人提著自己那柄猶如靈蛇一般的軟劍,看著駱輕侯淡淡地道:「站在那裡就好。」
駱輕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若無其事地抬頭笑道:「原來師爺也會怕。」
師十四頭都懶得抬:「如果我剛才想殺你,你已經死了。」
「如果剛才師爺身上顯現出了半縷殺氣,那駱某人都不會是這幅表情。」駱輕侯依然笑得很開心,開心到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好笑的笑話。
師十四看著駱輕侯,眯著眼睛道:「我明白了,原來所謂的未竟之事是你。」
駱輕侯咂了咂嘴,滿不在乎地道:「師爺,十六年過去了,咱們之間的賬也該算一算了。您應該很熟悉這間小院才是,畢竟這地面之上的石桌石凳可都是被您手中那柄軟劍斬開的,若是這麼輕易地便忘記了,那駱某人可有些不開心。」
師十四的瞳孔終於難得地微微一縮,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喃喃道:「原來如此,這裡是駱兄的故居。」
「是的,駱兄。」
駱輕侯嘻嘻笑道:「死在了您劍下的駱兄,我家那個一板一眼的老爹。」
「十六年過去了,物是人非。」
師十四臉上閃過了一絲蕭索,看著駱輕侯嘆息道:「下細看來,你現在與駱兄生得至少有八成相似,只不過神色上有著天壤之別罷了——我明白了,難怪當初駱兄在戌亥盟之中並非身居高位,但卻令得大盟主與東南西北四方盟主都對他敬重有加,原來是因為他在鎮守這條密道。」
駱輕侯撓了撓頭,笑道:「鎮守密道,自然是需要補引人注目才行,否則以他的實力與功績,這戌亥盟大盟主的位置到底由誰來坐還猶未可知。」
師十四嘆了口氣:「但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歸順了北遼。」
「.……他那不叫歸順北遼。」
阿吽忽然嘆了口氣,搖著頭開口了:「他只是在幫公子而已,而他幫公子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開心——他只是開心而已,他只想開心。」
駱輕侯閉上了嘴,瞪著眼睛看向了阿吽。良久,他猛然怪笑一聲,甩開步子便殺氣騰騰地大步走到了阿吽的身前。
阿吽沒有拔劍,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駱輕侯。
「我現在真的有些懷疑你的身份了。」
駱輕侯眯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阿吽:「你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了一個我很不喜歡的人。」
阿吽哦了一聲:「鐵悵?」
「不是鐵悵。」
駱輕侯的麵皮子難得地抖了抖:「是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