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孤燈挑盡未成眠【一】
粘稠的鮮血,一滴滴地從照丹青之上滑落。
劍上的鮮血約莫還剩下七成,方才的那幾次交手本就只是在電光火石之間,眼下距離駱輕侯所說的「三十息」依然剩下不少的時間。
但駱輕侯的臉色卻有些陰沉。
不止是因為阿吽接下來的那一劍,更是因為他的血刀術所帶來的效果並不能讓他滿意——十息過去,然而阿吽除了稍微狼狽了一些以外,並沒有在身上多添任何一道傷口,反倒是自己的局面愈發不妙。
——他忽然想起了藺一笑。
藺一笑從來沒有將自己逼到過這個程度,那頭黑熊連自己的血刀術都未曾見識過,但那並不代表著眼前的阿吽比起藺一笑還要更強,甚至駱輕侯認為藺一笑比起眼前的阿吽還要更加強悍半分——只是對於他而言,阿吽顯然是一個更加棘手的對手,與藺一笑那一拳就能讓人失去戰鬥力的蠻橫力道不同,阿吽手中的劍不但詭異莫測,並且難纏至極。
與藺一笑交手,像是面對著一座攻城大鎚,每一拳都堂堂正正,躲得過便是生,躲不過便是死,簡單且粗暴;而與阿吽交手,卻像是在黑暗之中遇到了求索林的伏擊,雖然他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但駱輕侯卻無法揣測到他的下一劍從何而來、又是以怎樣的方式而來。
他人在眼前,但劍卻不知在何方。
阿吽不是卓非凡,也不是師十四。
他的劍沒有卓非凡那一劍為萬劍般的無匹,也沒有師十四那萬劍始終如一劍的無情。
但他卻介於兩者之間。
阿為始,吽為末,他貫徹始末,他融會貫通。
所以他的劍只是阿吽。
天空之中的陰雲愈發稀薄,更加朦朧的月光也逐漸自雲后探了出來,落在了沾染了鮮血的八街之上,落在了面色蒼白的駱輕侯身上,落在了阿吽那張詭異的白色面具上。
但卻沒能落在他手中的短劍之上。
因為阿吽已經出劍。
卓爾不群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破竹之勢刁鑽奇詭難以招架,這兩劍駱輕侯都依仗著血刀術帶來的力量,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破解了開來——然而驚絕盛景卻不同,這一劍並不刁鑽,也並不如何精妙,但卻快到駱輕侯連提起照丹青招架的動作都顯得有些慢了幾分!
這一劍同樣簡單粗暴。
大道至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這就是至簡的一劍,卓非凡的第三劍。
「果然是盛景!」
駱輕侯低喝一聲,他的照丹青分明已然晚了一步,但他的人卻不進反退,手中照丹青在空中驟然調轉了方向,直直地刺向了阿吽的面門。照丹青更長的劍身令得他的劍竟是后發先至來到了阿吽的身前,若是阿吽繼續前刺,縱使他能重傷駱輕侯,也勢必會被駱輕侯手中的照丹青貫穿腦門!
然而下一秒,駱輕侯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些。
這奇快無比的一劍自然是盛景,但顯然還不夠「驚」。
因為驚絕的不是劍,而是人。
雙手持劍的人。
因為就在照丹青即將刺中阿吽的那一刻,阿吽的右手忽然離開了短劍的劍柄,整個人身體一側,以一種駱輕侯始料未及的姿態讓開了照丹青,並且那動作行雲流水至極,彷彿從一開始,他這一招便是如此行動的一般——照丹青堪堪擦著阿吽臉上的面具劃過,他的面具之上頓時多了一道破口,隱約能夠看見面具之下那張蒼白的面孔之上多出來的那道血痕,以及面具之中那冷漠的眼神。
一道傷口顯然無法讓阿吽停下腳步,他的人已經來到了駱輕侯身前一尺處,而他那鬆開了劍柄的右手也已經握成了拳——說時遲那時快,就連旁觀的公子也沒有想到,劍法凌厲的阿吽這一式「驚絕盛景」居然並不是單純的劍招,他竟是直接揮動了自己的拳頭,就這麼乾脆利落的一拳轟在了猝不及防的駱輕侯的胸膛之上,當即便將駱輕侯與他的照丹青一拳轟得倒飛而出!
這樣的變化多少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但倒飛而出的駱輕侯卻已經明白了一切。
盛景當然是劍,不論是阿吽還是卓非凡,他們的劍都足夠讓人提起足夠的警惕。
但驚絕的卻是人,如此迅疾的一劍根本只是虛招而已,他們只是雙手握著劍,然後整個人急射到了對手的眼前。這一招的動作原本便不是「挺劍刺來」這麼簡單,真正的後手是突然鬆開劍柄揮舞而來的拳頭,是當對手的目光死死地鎖在劍刃之上時、用近乎偷襲的方式。
這一招並不光明正大,但卻足夠江湖——勝者為王的江湖。
這一招是身法,是拳法,是招數,但絕對不應該被稱之為劍式。
血刀術在腹部留下的傷勢令得駱輕侯眼前一陣陣發黑,但那份痛楚卻並沒有讓他失去冷靜,像他這樣的人,疼痛和傷勢不但不能令他退縮,反倒只會令他愈發興奮——駱輕侯在地上接連滾了三圈,這才終於帶著一身的鮮血與塵土翻身站了起來,他的嘴角隱隱滲出了鮮血,但他目光里的興奮之色卻更勝此前,甚至那份興奮隱隱已經到了狂熱的地步。
「你的內力似乎有些後繼不足。」
駱輕侯看著阿吽,撐著只剩下了三成鮮血的照丹青搖了搖頭,咧嘴笑道:「這一拳雖然讓老子有些始料未及,但似乎並沒有什麼威力。」
阿吽沉默了一會兒,面具之下的下頜忽然輕輕地動了動。
——咔嚓。
「可惜。」
面具之上多了一道豁口的青年輕輕地擦了擦自己面具之下的鮮血,嘆息道:「本來這一拳,就能夠要了你的命。」
「但你已經不可能使出來第二拳了。」
駱輕侯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紅潤,那是病態的潮紅:「這種招數只能用一次,你應該也很清楚。」
阿吽笑了笑:「誰知道呢,我這一次出的是拳,下一次用這一式時出的或許就是腿了。這一式既然是卓非凡的五招之一,自然不可能是只能用一次的招數。」
他慢慢地將左手的短劍重新換回了右手,看著駱輕侯繼續微笑道:「但你似乎已經看不到了,我不認為你剩下的時間足夠令我使出第二次這一式。」
「——駱兄。」
駱輕侯正欲開口說話,公子平靜的聲音卻忽然響了起來:「差不多了,駱兄,您該停手了。」
駱輕侯頓時眯起了眼睛,回頭看著公子陰惻惻地道:「閣下這是在命令我?」
「非也,只是駱兄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公子不以為意地拱了拱手,微笑道:「駱兄既然要和師十四算一算舊賬,自然是不能與眼前這廝拼個你死我活的。」
駱輕侯翻了個白眼,冷笑道:「老子若是真要找師十四算賬,自然會正大光明地上門找他——全八街的人都知道,姓師的從來不拒絕任何挑戰,只要那人能過師爺門下九子之中的五關,那他便有了讓姓師的拔劍的資格。」
公子誠懇地搖了搖頭:「但駱兄並不是師爺的對手,縱使能連過五關,似乎也勝不過師十四手中的那柄軟劍。」
他微微頓了頓,忽然大步來到了駱輕侯的身前,張開雙臂微笑道:「更何況,駱兄,您現在之所以能夠與這廝鬥個不相上下,全是仰仗著血刀術的力量——但您的血刀術只剩下了幾息的時間供您出手,這短短几息時間,不但無法勝過阿吽,更無法取走師十四的命。」
一旁的阿吽忽然嘆了口氣,看著公子搖頭道:「看來大雪山的祭祀已經準備好了。」
公子恍若未聞,忽然從懷裡摸出了一個精緻的象牙瓷瓶,拍在駱輕侯的手中認真地道:「駱兄,本座是真把您看作朋友,若是您認為姓完顏的還算值得一交,就請暫且罷手、讓大雪山的祭祀替您接過這陣,如何?」
駱輕侯沉默了許久,終於看著公子古怪地笑道:「怪哉,你我相識不過幾日,但閣下似乎對老子頗為另眼相看——難不成閣下是有龍陽之好、被老子我的英俊外貌迷了心竅?」
公子也沉默了一剎那,但這種沉默顯然是被駱輕侯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嗆的——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湊到了駱輕侯的耳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有他和駱輕侯能夠聽到的話語。
於是駱輕侯扔下了照丹青。
「——你是誰?」
駱輕侯的臉色從來沒有如此難看過,阿吽甚至覺得他現在的表情是他最像正常人的時候。這個一向瘋瘋癲癲的男人忽然抬手抓住了公子的肩膀,盯著公子的面具一字一頓地道:「你們是誰?那是你們做的?」
「.……駱兄與本座一道離開此處,一切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公子的語氣很輕鬆,似乎他早已料到了駱輕侯的反應:「如何,駱兄,可要與本座一道離開此處?」
駱輕侯眯起了眼:「離開此處?」
「離開八街。」
公子微笑著將駱輕侯的雙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掃了下去:「有些問題,駱兄在八街里當然是得不到答案的。」
不遠處的阿吽忽然淡淡地道:「幾位的火還未燃起,為何就要走了?」
「會燃的。」
公子溫柔地嘆了口氣,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阿吽:「一定會燃的,只是大和小的問題罷了——遺憾的是,你或許是看不到那一幕了。」
阿吽嘆了口氣:「是嗎?不知道大雪山的祭祀閣下又有什麼奇招秘術,居然能夠讓某家折戟沉——沙——於——此——」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疲憊,也變得緩慢了許多——在駱輕侯詫異的目光之下,阿吽忽然緩緩地半跪在了地上,他雙手撐著自己的短劍勉力支撐著沒有倒下去,但每一個人都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已然愈發沉重!
「駱兄。」
公子忽然拍了拍駱輕侯的肩膀:「象牙瓷瓶里的丹藥,還請您現在服下去,否則本座就只能扛著駱兄離開此處了。」
駱輕侯連忙打開了手中的象牙瓷瓶,一仰頭便將瓶子里那腥臭難聞的丹藥吞了下去。但阿吽的手中顯然沒有這樣的丹藥,他的身體漸漸地趴在了地上,勉力握著劍柄的雙手也顯得愈發無力,甚至左手已經從劍柄之上滑落了下去!
「.……迷藥?還是毒藥?」
阿吽的語氣有些緩慢,聲音也有些遲鈍:「這天底下,居然有這等迅猛且無色無味的迷藥?——這到底是大雪山的招數,還是唐門的招數?」
「已經結束了。」
一個溫柔至極的女聲忽然響了起來,自阿吽的耳邊,自駱輕侯的耳邊,自每一個人的耳邊。然而正在兩人夾攻之下的師十四匆忙地抬頭看了一眼,卻發現那溫柔甜蜜的女聲,竟是來自於那個滿臉皺紋的大雪山祭祀!
——而他的手中,一柱無色無味甚至毫無煙氣的古怪燃香,正在黑暗之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