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三回 將軍百戰死【七】
吳大咬著牙,向著自己的對手全力揮出了手中的長刀。
他不擅長使刀,他的刀法不但稀疏平常,一招一式之中也儘是破綻。他現在之所以還能在黑袍的包圍之中所向披靡,完全是依仗著他那一身蠻力,以及他背後雙手握著金瓜大鎚叱吒不斷的吳二——他們兄弟兩人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若是單個拆開來,或許他們的實力在這戌亥八街之中也算不上出類拔萃;然而若是兩人聯手,縱使是武功高強如包廚子,也很難在幾十招之內將這兩位膀大腰圓的副將拿下。
「看刀!」
眼前的黑袍越來越多,似乎黑袍們也發現了這兩人有些棘手,因為已經有好幾位弟兄傷在了他們的手下,而這兩人卻依然毫髮未傷。但縱使敵眾我寡,吳大的臉上也依然毫無懼色,他咆哮著揮動了手中的長刀,那柄做工並不如何精良的長刀在他的手中宛如一柄重鎚,重重地劈向了在他身前正前方的那名黑袍!
鏘!
圓盾碎裂,手腕帶著鮮血飛上了空中,那名黑袍悶哼一聲,捂著斷掉的手腕便踉踉蹌蹌地退到了自己的同袍身後。吳大還未來得及追趕,又是幾名面色冷硬的黑袍一手圓盾一手朴刀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他們彷彿根本沒有看見自己的同袍被吳大一刀斬斷了手,不論是步伐還是刀法,這些黑袍都冷靜到了令吳大都有些無從下手的地步!
金瓜大鎚驟然自吳大的背後探出,吳二一錘逼退三人,抓著吳大的肩膀怒吼道:「大哥,我們殺得太遠了!」
「太遠了?」
吳大微微一愣,猛然回過了頭——只見兩人身旁哪裡還有半個大鼓軍,站在身邊的,儘是一手盾一手刀的黑袍!
吳大面色登時一變,他一刀斬退一名黑袍,看著吳二咬牙道:「回撤,這些黑袍故意未出全力,為的便是誘我們深入——身死無妨,你我原本便打算隨將軍一道去陰曹地府再戰,但那些孩子卻不應該盡數戰死於此!」
吳二猛然睜大了眼:「大哥,您在說什麼?」
「那姓卓的其實說得沒錯。」
吳大咬著牙,抵擋著黑袍們的攻勢:「大鼓軍沒了,但大鼓軍卻尚在。這一戰之後,八街之中再無大鼓軍,但只要這些孩子,將軍的故事、將軍的氣度便會不斷地在他們的口中與他們的身上流傳下去,他們會成為新的大鼓軍,甚至成為新的大鼓——我們要想辦法帶著他們殺出去,就算是只走掉了一個,那未來也會再多一位如將軍一般的豪傑!」
吳二重重地點了點頭,咬牙道:「有理,將軍欲死戰,但未曾命令我們所有人都要戰死於此。你我年紀大了,死亦無妨;但那些年輕的大鼓軍,卻有活下去的理由和——」
這句話結束得有些突兀,至少他顯然沒能將這句話說完。
「.……老二?」
吳二戛然而止的話語令得吳大的心中忽然一突,他以最快的速度回過了頭,卻見得自己身後的吳二已經停住了動作。他的臉上帶著錯愕,目光之中帶著不甘,嘴角帶著苦笑,只是這一切的一切,最後都化作了一抹灰敗。
死人臉上的灰敗之色。
因為他的胸膛之上,一柄帶著鮮血的尖刀,已經穿過了大漢那健碩的胸膛,出現在了吳大的視線之中。
「活不了的。」
吳大獃呆地看著自己的胞弟跪在地上,轉眼間便沒了聲息。於此同時,左幺那雙永遠閃爍著寒光的三角眼,也同時出現在了吳二的身體之後,出現在了吳大的目光之中:「你們都活不了,都要死在這裡——卓越想讓你們活,他想讓所有人都活下去,而我則從一開始便說了,恕難從命。」
他溫柔地將那柄一尺有餘的解腕尖刀從吳二的胸膛里抽了出來,看著吳大微笑道:「恕難從命的意思便是,從一開始,鐵大哥便沒打算讓你們之中的任何人活下去。」
吳大捏緊了手中的長刀,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絕望。
左幺心腸離人蠱,天王老子敵半城。
左幺與藺一笑同樣列在最後,當然不只是因為他恰好是單出來的那個——如果心腸能夠視作修為,那左幺或許不比藺一笑遜色多少。
他做事,講究斬草除根。
吳二的目光漸漸黯淡了下去,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他的雙眼都望著自己的大哥,似是還有什麼想說的話還未說出口。吳大卻並沒有看向吳二,不止是因為他不敢看自己胞弟身死的慘狀,更是因為他此刻心知肚明,或許很快自己也會下去陪他了。
吳大的心中並沒有多少悲痛,戰場上的軍士從來沒有閑功夫去為戰死身邊的同袍悲痛。
縱使他想為吳二之死大哭一場,也只能等到戰事塵埃落定之後——但那時候,他不認為自己還能活在這個世上。
「是鐵悵不讓我們活,還是你不讓我們活?」
吳大看著左幺,冷冷地道:「哦,我幾乎都忘記了,鐵大人從來都與天老幫沒有任何的關係,鐵大人是鐵大人,天老幫是天老幫,不論外人如何說三道四,至少鐵大人自己是決計不會承認自己在天老幫之中的身份的。」
左幺笑了笑:「你知道的不少。」
「我還知道另一件事。」
吳大忽然輕輕地笑了笑,一字一頓地道:「——你想要老子的命,還早了無數年!」
話音剛落,長刀驟然破空而出!
他的刀法依然粗劣,這一刀也毫無半點出彩之處,但吳大此刻含恨出手,這一刀顯然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刀只是普通的一刀,然而不論是什麼招數,只要它夠快、夠准、夠狠,那麼它都是完美無缺的一招!
就像卓非凡的劍式,就像呂第一的大戟,他們從來不會視招數為花拳繡腿,但他們的一舉一動之中從來沒有任何的招數可言。他們自己就是天下間最精妙的招數,最能殺敵制勝的招數!
——瞬息之間,吳大的刀鋒便已經來到了面帶微笑的左幺眼前!
「好刀法。」
吳大的這一刀已經足夠駭人,只是卻依然沒能讓左幺動容,甚至他臉上的笑容都未曾消減半分:「如若你方才見了我便出刀,或許還真有些機會。」
鏘!
兩柄菜刀不費吹灰之力地夾住了吳大手中的長刀,只是隨意地一扭,那長刀便斷裂成了兩截——左幺站在包廚子的身後,一面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解腕尖刀,一面嘆息道:「只是現在,在包先生的面前,你卻連半點機會也無。」
吳大沒有說話,他望著手中的半截斷刃,緩緩地垂下了頭。
「識時務者為俊傑,吳大將軍。」
包廚子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退到了左幺的身旁,後者微微抱拳,看著吳大微笑道:「您若是自刎於此,或許還能少些痛苦;但若是還想負隅頑抗,那就怪不得左某人將您拿下、從您口中逼問些消息出來了。」
吳大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嗤笑道:「火油的消息?」
「你知道?」
左幺忍不住皺了皺眉:「你為何會知道?」
「我不但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們之所以抓住竹笛,就是為了從她口中問出火油的消息。」
吳大臉上的笑容有些冷冽,他自知自己今日必死無疑,說話時便顯得毫不客氣:「沒用的,文四的搜魂手與挫骨針再怎麼可怕,對於一個毫不知情的人而言也毫無意義。竹笛的確知曉火油之事,但她知道的卻只有五處,最關鍵的那一處她卻毫不知情——老生從來不喜歡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如若其餘五處火油不慎走漏了行蹤被你們破壞掉了,剩下的這一處所存放的火油也能夠完成他的目標。」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左幺冷笑道:「而這最後的一處,最為關鍵的一處,老生則託付給了他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我們將軍。」
左幺輕輕地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道:「你不是個蠢人。」
吳大冷哼一聲:「或許。」
「既然你不是個蠢人,那你為何要告訴我你知曉火油下落之事?」
左幺摸著下巴,看向吳大的目光里閃動著異樣的光:「你應該很清楚,既然你知道,那我們便只會用更加殘酷的手段來逼問你,直到從你口中逼問出消息的那一刻為止。」
吳大狂笑道:「因為老子不怕死,更不怕你們那些嚴刑逼供的手段!你們那些手段老子一清二楚,別人害怕,老子可是半點不怕——若是老子拚死扛著,至少三天之內你們都別想從我口中得出半個字;至於三天之後,這整個戌亥八街早已化作了一片火海,是否問出消息早已無關緊要!」
左幺看著吳大,緩緩地擺出了手中的解腕尖刀。
「要殺便殺!」
吳大嘿嘿獰笑道:「老子求之不得!」
「提你的條件。」
左幺平靜地看著吳大,微笑道:「既然你告訴了我,想必是打算用這消息換點什麼吧?」
吳大瞪著左幺看了許久,終於怪笑道:「和聰明人說話果然輕鬆,我的確是有個條件。」
「大鼓死定了,你也死定了,並且放走大鼓軍免談。」
左幺乾脆利落地道:「其餘的,隨意你提。」
唰!
「老子也不打算靠著消息為弟兄們乞命,我要的就只有一樣東西!」
斷刀驟然高舉,吳大看著左幺,一字一頓地道:「你現在就在我眼前自盡,為我二弟償命,我便將這消息告訴你!」
沉默,包廚子轉過了頭,皺著眉望向了身側的左幺。
圍在吳大身邊的黑袍們齊齊舉起了手中的朴刀,準備在左幺的一聲令下將眼前這個口出狂言的狂徒四分五裂。
遠處的夏六龍擒虎等人似乎並沒有發現這裡的異樣,他們幾人此刻相談正歡,彷彿對於帶著包廚子前來的左幺無比放心。
「有點意思。」
左幺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少頃,他卻是看著吳大輕輕地笑了起來:「你是個說一不二的漢子。」
吳大啐了一口:「一口唾沫一個釘!」
「那好。」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之中,左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拔出了手中的解腕尖刀,就連吳大都還未來得及反應,他便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刀捅入了自己的腹中!
鮮血噴涌而出,於是月色也被染成了猩紅色。
「——該你了。」
左幺的臉色蒼白如紙,但語氣卻依然輕鬆自如:「還是說,你想等著我咽氣以後再說?」
他是左幺。
左幺心腸離人蠱,他的心腸不僅毒辣,而且陰狠。
他對別人狠,對自己同樣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