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二回 將軍百戰死【六】
卓越握著劍。
他的頭上是月光,腳下是鮮血。
他的眼前是大鼓,倒在地上的大鼓。
故事說完的那一瞬間,便代表著戰鬥的重新開始,因為大鼓從來沒有想過要投降,這兩個字似乎也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過。他的身體早已是滿目瘡痍,斷臂處那焦黑的傷口也在戰鬥之中又一次被他掙破撕裂,他的動作愈發緩慢,他手中的大鎚也一次比一次無力,目光之中的神采更是黯淡得猶如風中殘燭——但他依然不退,他不會、也不想退。
他是軍士,是將軍,將軍要麼馬革裹屍,要麼得勝歸來。
「十招。」
倒在地上的大鼓忽然望著月光笑了起來,那柄金瓜大鎚早已跌落到了一旁:「現在的我居然連你十招都接不住,後浪推前浪,果然是後生可畏。」
卓越咬著牙別過了頭,他的腦袋與他手中的劍一樣垂著:「大鼓將軍.……」
「卓三,你真的很不聰明。」
大鼓嘆了口氣,搖著頭打斷了卓越的話:「你若真想讓某家少受些折磨,那便早該一劍取走我的性命了;如果你想讓我號令大鼓軍繳械投降,那你也應該想辦法威脅或者利誘我,這兩種事情你都做不出來,所以你現在只能用這種空洞無力並且毫無意義的說辭來勸說我——你既沒有你爹的心機深沉,也沒有你娘的瀟洒磊落,你真的是他們倆的孩子嗎?」
卓越苦笑,他也只能苦笑。
他當然很聰明,就算他不承認,事實也就是如此。如果京城年輕一代中最傑出的四人之一的卓越都不聰明,那麼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聰明人或許也所剩無幾了;更何況,若是他真是個愚鈍之人,那麼大鼓這一番話出口之後,熱血上頭或者怒氣上頭的卓越都會毫不猶豫地挺劍而出,要麼替大鼓解脫,要麼讓大鼓為自己的胡言亂語付出代價。
但他不能這麼做。
驕兵必敗,哀兵必勝,一心求死的哀兵更是無人能擋。
若是大鼓此前未曾蘇醒,那麼一盤散沙的大鼓軍對於天老幫而言根本就談不上是威脅,縱使他們群情激奮,但卻只是一群空有悍勇的烏合之眾;然而大鼓醒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醒了,於是大鼓軍便重新成為了大鼓軍,八街里所向披靡的大鼓軍。
這樣的大鼓軍不止具備著令人畏懼的實力,更重要的是,比起苟活於世,或許他們更願意伴隨著自己的將軍一道走一遭黃泉。
大鼓的身體微微動了動,掙扎著重新翻起了身,看著卓越漠然道:「看來你還是沒法下定決心。」
卓越喃喃道:「什麼決心?」
大鼓嗤笑道:「這是戰爭,戰爭就會死人。」
卓越閉著眼搖頭道:「但不是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
「人固有一死。」
大鼓終於重新站了起來,他站立的身形都顯得有些歪歪扭扭:「有的人能夠重於泰山,但大都輕於鴻毛。」
卓越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挺起了劍。
「很好,你總算是像條漢子了一回。」
大鼓笑了起來,目光之中帶著些許欣慰:「卓不群當年只是一個從六品的推官,便敢在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面前侃侃而談據理力爭,你就算沒有你爹那份魄力,但至少也該有些眼力才是。某家不會投降,更不會叛變,眼下你我之間只有兩種結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卓越深吸了一口氣:「請賜教。」
大鼓笑了笑,忽然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握著的不是那柄金瓜大鎚,而是另一件兵器,一柄只剩下了一半刀柄的偃月刀。
他的偃月刀。
「到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的也依然是自己最親密的戰友啊。」
大鼓看著手中的短偃月刀,喃喃道:「妙極,這才該是你我的歸宿,才該是你我的結局。將軍若是不能百戰而死,那便稱不上是將軍——那得勝后便告老還鄉享受天倫之樂的懦夫,與冢中枯骨又有何異?」
長劍在月光之下,帶著冷徹的寒光。
劍鋒向著大鼓,向著渾身浴血的將軍。
將軍望著刀,望著自己的戰友,望著自己的戀人,目光迷離。
最後的交手,一觸即發。
「慢著!!」
就在卓越氣沉丹田準備出招的那一剎那,一聲爆喝驟然炸響,令得他剛剛抬起的腳步竟是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不止是他,他身後的黑袍與大鼓軍、他眼前的大鼓、不遠處高牆之上冷眼旁觀的野貓、屋檐下燈籠里搖曳的燭火,都因為這一聲怒喝,頓時一震!
大鼓的瞳孔登時微微一縮,他沒有回頭,看著卓越輕聲道:「結束了。」
卓越愣了愣:「結束了?」
大鼓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來了,那麼一切便都結束了——我們敗了,一敗塗地,老生或許也已經死了吧。」
震耳欲聾的響聲驟然自眾人不遠處炸響,卓越抬眼望去,卻見得一道魁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正以極其驚人的速度急射而來。那人影赤著自己強壯的上身,腰間還纏著厚厚的一層繃帶,繃帶里正隱隱地滲出鮮血,顯然也受了些傷。但他那一聲大喝,以及他現在疾馳而來的速度,卻看得卓越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絲驚駭!
他知道這是誰,他當然知道這是誰——整個戌亥八街,又有誰能夠如同他一般,在登場的一剎那便令人不寒而慄?
能夠笑傲八街的不是師爺,也不是佛爺,而是天王。
藺一笑,藺天王。
「呵,你這模樣到是有些狼狽。」
鐵塔一般的巨漢如同奔雷一般來到了兩人之間,他的速度很快很快,快到他帶起的那迎面而來的勁風都令得卓越有些呼吸困難——然而隨著一聲炸響,藺一笑一腳跺在地上,伴隨著驟然龜裂開來的地面,藺一笑的身體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就這麼猶如釘子一般立在了兩人之間!
卓越忽然咽了口唾沫。
他見過無數的青年才俊,他與同樣以力見長、使一柄無鋒重劍的四秀之一郭無鋒交過手,他甚至方才還見識過齊不周與大鼓之間那種野蠻且蠻橫的戰鬥方式,可是他沒有見過像藺一笑這樣的人。
不,或許郭無鋒他們才能被稱之為人,而藺一笑這種武者,儼然已經脫離了卓越腦海之中對於人的定義範疇。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藺一笑,見到八街之中的天王老子到底有多麼年輕、又有多麼可怕。
藺一笑並沒有看向卓越,他對於卓越的了解顯然比卓越以為的要更多,畢竟他見過卓越在包廚子那裡醉倒時的窘態,也知道卓越的功夫在自己的眼前到底有多麼的不堪一擊——他看著大鼓的斷臂,又看了看大鼓那比鐵悵還要更加蒼白幾分的臉色,忽然咧嘴笑了起來:「要死了?」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卓越皺了皺眉,只是大鼓卻笑了起來,顯然他更喜歡藺一笑說話的方式:「嗯,要死了。」
「可惜。」
藺一笑有些遺憾地咂了咂嘴:「我還以為你會死在我手裡。」
「我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去年我就發現了。」
大鼓搖了搖頭:「咱們都是直來直去的招數,你那一身的蠻力我根本無法招架,你我交手我或許撐不過五十招——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年輕人,所謂的大魏四秀在你面前就是個笑話。」
藺一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很清楚。」
卓越又一次微微皺了皺眉,但他沒有開口反駁,因為他方才已經在那驚鴻一瞥之中見識到了藺一笑的可怕之處——由急速賓士的狀態輕鬆自如地驟然止步,並且不藉助任何的輕功身法的輔助,藺一笑內功外功的修為之可怕,卓越認為只能用匪夷所思來形容。
他們的確只是笑話,四個並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所幸藺一笑只有一個,而藺一笑之下的年輕人們,卓越認為自己都或多或少地有一戰之力。
大鼓看著藺一笑,忽然微微嘆了口氣:「老生死了?」
「死了。」
藺一笑也嘆了口氣:「被人一箭射炸了胸膛,五臟六腑都找不出個完整的——屍體還得帶回去祭奠曾五,沒法帶給你觀摩一番了,見諒。」
大鼓嘆息道:「倒也不必,我也很快就得去見他了。」
「我送送你?」
藺一笑有些好奇地看著大鼓肩膀處那碗口大小的焦黑傷口,有些敬佩地拱了拱手:「好漢子,佩服,就算你方才這麼做的時候發出了殺豬般的叫喊,也當得上老子一聲佩服。」
「狗屁,老子連吭都沒有吭一聲!」
大鼓啐了一口,笑罵道:「老子一直是條硬漢,難道你時至今日方才知曉?——送就不必了,目送就好,已經有人準備送我了。」
藺一笑終於回過了頭,第一次將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卓越的身上:「他?」
大鼓點了點頭:「他。」
「他不行。」
藺一笑搖了搖頭:「他下不去手,除非你求他。」
大鼓翻了個白眼,看著藺一笑冷笑道:「若是要老子求他,那老子還不如自刎。他會送的,如果他不送,他便不配稱得上是卓不群的幼子。」
藺一笑點了點頭,沖著大鼓豎起了大拇指:「那我便不送了,你我相識一場,雖然最後老子也沒能親手打爆你的腦袋,但姑且也算是半個朋友——你喜歡哪家的酒?每年這個時候,老子上這裡來倒兩壺給你。」
大鼓大笑道:「好!老子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吃酒齋的傷春悲秋釀,兩壺,記著了!」
藺一笑頓時怒道:「你他娘的倒是會挑,傷春悲秋一壺八十兩,這價錢還是大小掌柜看在阿悵的面子上打了折扣的價——他娘的,罷了,老子不跟死人計較!」
兩人哈哈大笑,一者氣息綿長,一者斷斷續續,但兩者笑聲之中的豪氣,卻是何其相似。
一旁的卓越望著這他們的身影,目光之中忽然湧現出了幾分羨慕,他發現自己的眼前便是江湖,便是江湖之中那股乾脆利落的豪氣與豪情,那股今天咱們桌子上大笑著喝酒,明天老子也能坐在你墳頭上和你大笑著碰杯的洒脫。
他們是四行當與天老幫之中最強的兩個人,他們是敵非友,同時他們也惺惺相惜。
他們是江湖人,是漢子,更是豪氣干雲的男人。
「姓藺的!」
大鼓的笑聲之中帶著幾分遺憾:「直到最後,老子都沒能跟你喝成一場酒!」
藺一笑啐了一口:「明年今日,咱們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