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鐵龍雀里有一劍【四】
燕懷古是個讓人忍不住眉頭一皺,然後又忍不住眼前一亮的人。
他看上去很邋遢,也很落魄,身上那件有些破舊的單衫幾乎連衣服都稱不上,更像是由幾塊布料以及無數塊補丁拼接而成的布匹。他的腰間帶著一柄鐵衣衛標誌性的長柄單刀,那單刀的刀鞘雖然有些古舊,但顯然被他精心保養得很好,刀上還纏了兩段嶄新的紅緞子,隱隱的花香味從綢緞之上傳了出來。
除了他腰間的那柄刀,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至少有三個月沒有洗過澡的樣子。
但他的模樣卻生得很不錯,若是把這人帶去換身衣服再好好梳洗一番,順帶修剪一下他臉上那生長得肆無忌憚的鬍鬚,或許他的模樣比起那些溫潤如玉模樣俊秀的貴公子也不差分毫——只是魏人尚武,比起模樣俊秀的貴公子,或許反倒是一臉亂糟糟的短髯的燕懷古還要更受歡迎幾分,他那高大的身材與臉上那帶著幾分滄桑模樣的短髯,令他更多出了幾分男子氣概。
只是顯然在場的幾人都沒有龍陽之好,他們現在之所以盯著燕懷古,自然也與他的長相沒有什麼關係。
「燕百夫長。」
燕懷古的語氣似乎並沒有激怒卓非凡,他只是站在高牆之上,俯視著燕懷古冷冷地道:「你和上官說話,便是用『有何貴幹』這樣的語氣嗎?」
燕懷古微微一愣,猛然大笑道:「卓千戶說笑了,燕某雖然性子有些狷狂,但也不至於會用這樣的語氣與自己的上官說話——且不論卓千戶隸屬鐵龍雀,而燕某卻是鐵衣衛的人;若是卓千戶真要讓燕某用與上官說話的口吻,那也並非不行。」
他微微頓了頓,在郭無鋒面色大變準備開口叫住他之前率先一拱手,大笑道:「卓老二,怎麼突然把兄弟從酒桌子上給喚下來了?」
——卓老二。
這稱呼已經不止是飛揚跋扈那麼簡單了,至少在鐵悵的耳里聽來,這句話之中隱約還帶著幾分侮辱!
所以鐵悵的臉色有些變了,和郭無鋒一樣變得有些蒼白。
他見過卓非凡出手,但他不知道卓非凡憤而出手時會是怎樣的一副天崩地裂的景象——在場的眾人之中,程開山顯然是不會阻攔卓非凡的,而自己也肯定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出手。以陳鐵馬、郭無鋒以及燕懷古的身手,真的能夠將憤怒的卓非凡攔住嗎?
鐵悵不知道。
他只知道,就算是三個陳鐵馬一齊出手,也絕對攔不住暴怒的藺一笑。
而卓非凡的實力,絕對不弱於藺一笑。
空氣忽然有些安靜。
郭無鋒輕輕地向前跨了一步,半個身子攔在了燕懷古的眼前。
卓非凡可以殺燕懷古,因為一個燕懷古與他卓非凡比起來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一些,雖然他或許會因此受到來自朝廷以及卓家的嚴懲,然而那絕不會對於卓非凡造成多大的麻煩;但他絕不敢殺死郭無鋒,若是身為郭家繼承人的郭無鋒死在了卓非凡的手下,那麼卓非凡必然會遭遇到郭家最慘烈的報復,郭路遙與卓爾也會就此成為徹底不死不休的局面。
所以郭無鋒站了出來,硬著頭皮,滿手是汗。
「.……卓老二?」
卓非凡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與此前一樣,猶如結冰的湖邊,平淡而冰冷:「如此說來,你平日里都是喚郭無鋒為郭老大了?」
不等燕懷古開口,郭無鋒搶先一步,硬著頭皮點頭乾笑道:「卓千戶莫怪,我這下屬一向沒大沒小慣了,我平日里也沒少呵斥他。」
卓非凡沒有說話,他只是盯著郭無鋒看了許久,忽然輕輕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也一如既往,看不出是發自內心還是譏諷嘲弄。
但他沒有拔劍,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怒色,彷彿他根本沒有聽見燕懷古的那一番話,又彷彿燕懷古的那一番話對於他而言不過是耳邊風,對他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但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步到底會如何行動。
「.……卓千戶。」
在有些古怪的氣氛之中,鐵悵忽然旁若無人地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郭無鋒的身邊拱手笑道:「鐵某雖然並非鐵龍雀與鐵衣衛,但那白蛇原本乃是戌亥八街之人,若是論及對他的了解,或許諸位比起鐵某都要略有不如才是——鐵某自知自己本無資格參與此事,只是不知卓千戶能不能看在往日的交情之上通融一番,讓鐵某也為此事出一份綿薄之力?」
他這一開口,姑且算是讓幾人之間的氣氛緩和了些許。卓非凡似乎也並不太想繼續在這裡糾纏,而是冷哼一聲,緩緩地轉過了身:「程百戶,領他們上來。」
那一抹月白色漸漸消失在了城樓之中的黑暗裡,於是郭無鋒才終於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氣,轉頭瞪著燕懷古怒道:「你若是想尋死,也莫要拖著老子一道下水!」
燕懷古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有些苦澀地搖頭道:「死又有何用?我又何必要死?」
郭無鋒啐了一口,有些煩躁地道:「既然你不想尋死,那你又為何要故意去招惹卓千戶?」
「我招惹他?」
燕懷古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怒色,他同樣瞪著郭無鋒,咬牙切齒地道:「郭老大,別人不知曉也就罷了,難道你也不知道那尹大俠與我是什麼干係?」
郭無鋒張了張口,終於無奈道:「但你也不該……」
燕懷古搖了搖頭,他的臉上帶著怒色,拱了拱手有些無禮地打斷了郭無鋒的話:「郭老大,家師前日莫名遇害,姓燕的一腔怒火悔恨卻又無從發泄,只能全力追尋那兇手的行蹤與線索——只是姓燕的卻實在是個廢物,空忙一日卻一無所獲,甚至連他是否真是死在了那白蛇手下也無從知曉,只能醉生夢死借酒澆愁。然而眼下,有人卻要將姓燕的帶去審問一番,彷彿殺死家師的是我燕懷古一般!我又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怒!」
郭無鋒連連搖頭,苦笑道:「燕老弟,誰也沒有說是你殺死了尹大俠。」
「那卓非凡要審我什麼?」
燕懷古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嘲弄之色,冷笑道:「家師身死那夜,燕某便被鐵龍雀帶去細細盤問過,就連當年住在我家的那位俠客便是家師一事都被他們盤問了出來——鐵龍雀可不會把人帶去一而再再而三地盤問同樣的消息,姓卓的之所以將我傳喚而來,不是對我有所懷疑是什麼?」
一旁的鐵悵忽然有些詫異地拱了拱手:「燕兄的刀法,居然是尹大俠所授?」
燕懷古愣了愣,彷彿才發現身旁的鐵悵一般,皺著眉頭拱手道:「這位是?」
郭無鋒輕輕地咳了咳:「戌亥八街的鐵悵鐵街吏,算是郭某的朋友吧。」
「久仰,既然是郭大哥的朋友,那便也是燕某的弟兄。」
燕懷古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只是那笑容很快就變成了嘆息:「鐵兄或許有所不知,姓燕的所修之刀法不過是隨處可見的三流刀法,之所以能夠打出些名聲,靠的不過是日夜苦練罷了——當年家師借宿一夜,曾打算傳我幾招劍法,然而燕某家境貧寒,要購得一柄普通的長劍便能要了家母整整三月的工錢。於是家師只能退而求其次,傳授了我幾式刀法和基本的內功心法口訣,這才讓燕某有了今天。」
他微微頓了頓,仰天長嘆道:「家師雖然並未傳授燕某多麼高深的武學,但若非家師指引燕某踏入武學之道,只怕燕某今日根本坐不到百夫長的位置之上!」
鐵悵嘆了口氣,微微拱手道:「燕兄,節哀。」
燕懷古也同樣拱手還禮,他嘆了口氣,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旁的程開山卻忽然伸出了手,對著眾人低聲道:「幾位,莫要讓卓千戶久等了。」
燕懷古眉頭一皺便想反唇相譏,然而郭無鋒卻用力一拍他肩膀,微怒道:「卓千戶能忍你一次,可不見得能忍你第二次,燕老弟,適可而止!」
燕懷古咬了咬牙,終於邁開了步子,不聲不響地走在了最前面;緊接著,郭無鋒也對著程開山拱了拱手,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燕懷古,顯然他多少有些擔憂燕懷古少頃再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狂言;而見得兩人登上了城牆外梯,程開山這才回過了頭,對著剩下的鐵悵和陳鐵馬點頭道:「兩位,請。」
鐵悵笑了笑,對程開山拱手道:「程百戶且先行,我兄弟二人隨後便到。」
程開山的目光之中閃過了一絲疑惑,只是他並沒有多言,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便轉身大步走向了城樓——鐵悵與陳鐵馬似乎是卓非凡的朋友,而卓非凡也沒有拒絕鐵悵登上城牆參與到此事之中的請求,那麼他自然也不會多言。
「.……阿悵。」
見得程開山走遠,早就想開口說話了的陳鐵馬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卓二變了。」
鐵悵的眉頭也在程開山走的那一瞬間皺了起來,他微微點頭,沉聲道:「不止一點,和我們第一次在八街里見到他的時候幾乎是截然不同——現在的他雖然依舊鋒芒畢露,但卻不再是此前的那種一眼能看出的鋒利與尖銳了。」
陳鐵馬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低聲道:「難怪當年鐵衣衛和鐵龍雀要為了他爭得不可開交,鐵龍雀有了卓二這樣的一柄利劍,恐怕鐵衣衛再也無法與鐵龍雀相提並論了吧?」
「.……三哥,這你倒是錯了。」
鐵悵忽然輕輕地笑了笑,望著城樓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三哥可曾在城樓上看到除了卓二以外的任何一個鐵龍雀?」
陳鐵馬微微一愣,他一面抬眼望向城樓,一面喃喃道:「你不說我還未曾發現,城樓上除了當班的軍士,似乎還真沒有看見任何其他的鐵龍雀。」
「因為卓二是一柄寶劍,無比鋒利的寶劍。」
鐵悵臉上忽然露出了開心至極的笑容,道:「樂不憂把他爭奪進了鐵龍雀之中,於是鐵龍雀里多了一柄舉世無雙的利劍——但他卻忘了,沒有劍鞘的寶劍若是放進口袋裡,只會被寶劍扎個窟窿的。」
「更重要的是,」鐵悵微微頓了頓,轉頭看著陳鐵馬笑道,「這到底是裝著寶劍的口袋,還是只是口袋裡有一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