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蛇影
燭火被程開山點亮了來,照亮了空蕩蕩的南城門城樓。
南城門的城樓里並沒有多少東西,只有幾張矮凳,以及一張古舊的木桌——城門之上的城樓本就不是用來宴請賓客的地方,這裡在戰時更多是作為碉堡來利用的,是暫且安置傷員與部分物資的地方,自然不會顯得太過擁擠。雖然現在的京城已經有多年未曾再有過戰事,但這種習慣卻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卓千戶,為何要把審問的地方定在這裡?」
燭火點亮的一瞬間,郭無鋒便迅速地用警惕的目光環顧了一番四周,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這裡並沒有任何審訊時需要用到的刑具,城樓之中也再沒有第二個人——那些城樓上放哨的軍士當然沒有被他算入其中,比起活生生的人,這些來自十三營的軍士更像是雕塑。
程開山的目光里也閃過了一絲疑惑,因為他並沒有看見那具原本放在這裡的屍體。他只是短短地離開了片刻,卓非凡似乎便喚人將屍體安置到了其餘地方。
鐵悵靠在立柱旁,明亮的燭火併沒有讓他那張蒼白的臉色顯得多出幾分血色,他靜靜地看著燕懷古與卓非凡,等待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碰撞。
「受問者。」
郭無鋒的問題似乎並沒有得到回答,因為面色冰冷的卓非凡只是抱著劍走到了那張木桌之前,然後輕輕地吹了吹桌上的塵埃:「鐵衣衛百夫長,燕懷古。」
燕懷古沉默了一會兒,宏宇有些不情不願地拱了拱手:「在。」
卓非凡掃了一眼程開山,後者立刻從懷裡摸出了絹紙與炭筆,大聲念道:「死者千秋劍客尹千秋,應鐵衣衛百夫長燕懷古之邀,從臨安出發來到京城參加萬國大講,不料於前日夜裡,在京城郊外遭遇他人襲擊不幸身死——根據鐵龍雀的調查,尹千秋自一個月以前從臨安出發,一路平安無事地來到了京城左近。雖然路上也遇到了些不開眼的歹人,但千秋劍客畢竟成名已久,那些劫道的強人盡數被他手中三尺青鋒斬於劍下。」
燕懷古低著頭,雙拳漸漸地握緊。
「三月十八,尹千秋抵達京城郊外,在城外一小鎮中休憩一夜,於三月十八未時出發,未駕馬車,也未購買馬匹。」程開山微微頓了頓,見卓非凡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當日夜裡,尹千秋於京城外幾里處遭遇了鐵龍雀與鐵衣衛里的天字第一號要犯『白蛇』,不幸殞命白蛇刀下。」
燕懷古咬緊了牙關,盯著卓非凡一字一頓地道:「你就是為了讓我再聽一遍這些?」
卓非凡對著程開山輕輕地擺了擺手,看著燕懷古冷冷地道:「尹千秋,是你的師傅。」
燕懷古悶哼一聲:「這些你們上次便已經問過了。」
「燕百夫長,本官看過你在鐵衣衛里的履歷,雖然為人有些莽撞,但卻是條重情重義、一腔熱血的好漢。」
卓非凡微微頓了頓,盯著燕懷古的眼睛漠然道:「可是既然尹千秋已經到了京城左近,你又一直將尹千秋視作自己的師長,為何那夜未曾親自前去迎接?」
郭無鋒微微愣了愣,忽然苦笑道:「卓千戶,燕百夫長那時候受傷了。」
卓非凡輕輕地揚了揚眉,緩緩地回過了頭:「受傷了?」
郭無鋒嘆息道:「燕百夫長前些時日離京捉拿要犯,不慎被那歹人劈中了一刀,恐怕眼下那刀傷也未曾痊癒。」
卓非凡哦了一聲,他並沒有要求燕懷古展示自己的刀傷,而是輕輕地笑了笑,並且帶著他那副似譏諷似嘲弄的笑對燕懷古點了點頭:「這倒是巧得很。」
「.……卓非凡。」
燕懷古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卓非凡緩緩地道:「你若是想說什麼,不妨直說便是!」
他現在顯然有些憤怒,甚至直呼上官名諱這種事情都做了出來。但卓非凡卻依然未曾動怒,他只是輕輕地撫了撫自己懷中長劍的劍鞘,漠然道:「卓某若是真想說些什麼,那早便已直接說出了口。」
眼見著氣氛又有些僵硬,鐵悵輕輕地咳了咳,忽然上前拱手笑道:「卓千戶,鐵某卻有一事不解。」
卓非凡掃了他一眼:「說。」
「聽卓千戶的意思,似乎認為殺死尹千秋的兇手並不是白蛇?」
鐵悵眨著眼睛,一臉好奇地道:「說來鐵某還有一事不太明白,為何鐵龍雀與鐵衣衛都已經認定,那殺死尹大俠的兇手便是白蛇?」
回答他的不是卓非凡,而是一旁坐在矮凳之上的郭無鋒:「鐵街吏有所不知,若是算上尹大俠,白蛇已經在京城左近接連製造了十幾起命案了,這其中江湖人有之、尋常百姓有之、甚至連與朝廷有些關聯的人同樣有之。死者之中有如同尹大俠一般的好手,也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所有人都被一刀斬斷了頭,並且所有人身上的兵刃都沒有沾染上任何的血跡。」
「迄今為止,所有被他攔下的人無一生還,盡數被他手中長刀斬下了首級,只有一次例外」。郭無鋒微微頓了頓,微微頓了頓,看著鐵悵苦笑道,「不知為何,這白蛇雖然嗜殺成性,但彷彿又還留有幾分人性——幾月前吏部給事中的門客帶著幼子訪友歸來,夜裡被白蛇攔下了馬車,那門客不幸遇害,但他的孩子卻活了下來。」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莫要告訴我,你們只是憑藉著一個嚇破了膽的孩子的證詞,便篤定了兇手就是白蛇?」
「鐵街吏,莫要太過激動。」
程開山輕輕地皺了皺眉,肅然道:「白蛇只是一個代號,你也可以叫白蛇,我也可以叫白蛇,我等追捕的這條白蛇不一定便是戌亥八街的那位白蛇,在一切未曾水落石出之時,誰都無法確定兇手的真實身份。」
鐵悵心中微微一驚,這才發現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失言。他低聲咳了咳,於是臉上便又一次浮現出了微笑,看著幾人拱手笑道:「是鐵某唐突了,畢竟若是真兇的確是戌亥八街的白蛇,那鐵某這個八街街吏只怕也要連帶著承擔上不小的責任。鐵某方才的言詞多有不妥,還望幾位莫怪。」
「說回正事。」
卓非凡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看向鐵悵的目光里已經多出了幾分不滿:「本官的時間不多。」
鐵悵立刻向後退了一步,拱手苦笑道:「卓千戶恕罪。」
卓非凡沒有理會他,他似乎真的很趕時間,看著燕懷古便又一次張開了口——只是他的話還未說出口,便已經變成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不是時間不多,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因為他已經聽見——或者說所有人都已經聽見,城樓之外突然傳來的馬蹄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