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魑魅魍魎夜中行【五】
朱千戶是個小人,真正的小人。
他欺軟怕硬、趨炎附勢、阿諛諂媚、好大喜功,被人吹捧兩句就記不得自己是誰,並且以他的能力,顯然根本配不上鐵龍雀千戶的位置。
但他不是個令人討厭的人,甚至可以說,他是個很純粹的人。
有利逐利,無利退避,身為京城裡不入流的小家族朱家的話事人,朱柔的生存法則很簡單,也很單純——事實上不止是他,絕大部分在京城裡討生活的小人物,都不過是在想盡一切辦法地向上爬罷了。只不過每個人向上的定義不同,窮人想要變成富人,富人想要變成大富人,大富人想要步入仕途,步入仕途的官員則挖空心思地向上攀爬。在這一切之中,朱柔不過是小人物的一個縮影而已,他不值得鐵悵去記恨,也不值得鐵悵去算計他的性命。
當然,理論上來說,他也不值得鐵悵去救下他的性命。
所以朱柔的故事雖然令人唏噓,但那顯然不是鐵悵打算親自出手將離人蠱找出來的理由。
他出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還打算繼續前進。
若是由朱柔出手從張北斗的身體里找出離人蠱,那結局顯然不言而喻——若是運氣好的話,離人蠱會迅速破開他的手掌鑽進他的體內,自己則要立刻斬開他的皮膚將離人蠱挑出來,那麼只要處理好後續的餘毒、修養幾個月,離人蠱的後患便能徹底被清除掉;而若是運氣差的話,至少一隻手臂是決計保不住了,至於性命,那隻怕得看離人蠱蠱蟲的心情。
說一千道一萬,不論朱柔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只要他親自出手,那自己等會兒就必定得立刻護送他返回京城去鐵龍雀的大夫那裡療傷,此行恐怕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們得到了線索,但是這個線索,顯然還無法讓鐵悵滿意。
他想找到白蛇,或者找到兇手不是白蛇的證據。
至於現在朱柔望向他的目光之中滿是感激之情這一點,那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朱大哥。」
鐵悵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看著地面上的那具屍體輕聲道:「您是鐵龍雀。」
朱柔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當然是鐵龍雀。」
「既然您是鐵龍雀,」鐵悵抬起了手,背對著朱千戶低聲道,「那身上想必是有各種各樣的工具吧?」
朱柔略一猶豫,終於乾巴巴地笑著點頭道:「從手弩到見血封喉的毒藥,老哥哥身上倒是都準備了一些——鐵老弟,實不相瞞,若是你方才.……」
「火摺子。」
鐵悵顯然對於朱柔的想法並不怎麼關心,他將自己抬起的那隻手輕輕地晃了晃,輕聲微笑道:「朱大哥,既然您身上連毒藥和手弩都有,想必也一定有火摺子這種東西吧?」
朱柔沉默地看了他良久,終於一語不發地從懷裡摸出了自己的火摺子,輕輕地放在了鐵悵的手上。
他方才的話語雖然沒有說完,但顯而易見,鐵悵已經明白了他話語里的意思。
「不錯的火摺子,鐵龍雀的裝備果然精良至極。」
黑色的圓筒被打開了來,鐵悵只向著裡面瞅了一眼,臉上便忍不住流露出了詫異之色:「單就這一個小小的火摺子,只怕便不下三兩銀子吧?」
朱柔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他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張北斗的屍體:「鐵老弟果然不同凡響,這離人蠱足以令天下間最豪邁的男兒談之色變,而鐵老弟在它面前卻依然面不改色談笑風生,甚至還有心情與我聊這火摺子的事兒,愚兄佩服!」
現在的朱柔顯然不是個能夠交談的對象,所以鐵悵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將火摺子舉到了自己的眼前。只見他輕輕地對著那火摺子一吹,火摺子里登時便騰起了數寸之高的火焰,那火焰勢頭之猛,甚至差點將避之不及的鐵悵的眉毛給一道捲走了去!
鐵悵舉著火摺子,站在了張北斗的屍體旁。
從一開始,他就看見了張北斗屍體里的蠱蟲。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這段時日之內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遇見苗疆的蠱術。
不久之前,與四行當交鋒之時,鐵悵便已經見識過了老生的那些苗疆巫術,不論是他那生老病死四人蠱,還是他用自己的雙掌所練成的金屍毒,這些都是唐門與苗疆的古怪毒術,是罕見至極的蠱毒之術——只是縱使是老生身兼兩家之長,並且在此道之上沉浸了足有數十年之久,他也並不會這門在整個苗疆都能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離人蠱!
鐵悵從未預想過,自己居然會在這麼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里,撞見這整個苗疆都見不著幾隻的離人蠱。
——到底是誰,與張北斗之間有如此巨大的仇恨,居然會用離人蠱這種東西殺死他?
鐵悵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緩緩地蹲下了身子。
屍體身上的衣襟正微微顫動著,那看上去有些像是被微風拂過的樣子,至少方才朱柔便是這麼認為的。可是鐵悵卻早已發現,不論這黑夜裡到底是有風還是無風,這屍體都在輕輕地顫抖著,顯然這種古怪的顫抖根本與風毫無關係,那在黑暗之中作祟的,自然是這屍體之中的離人蠱。
他的另一隻手裡,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兩個扁平的水袋。
朱柔的目光里充滿了好奇之色,他正準備張口問一問這水袋裡到底是何物,鐵悵卻已經打開了左側的水袋,然後一仰頭便將水袋裡的水飲了個一乾二淨——濃烈的酒氣頓時散布了開來,那酒氣之濃烈,令得朱柔單單隻是聞著,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一個水袋落在了地上,另一個水袋卻依然被鐵悵握在手中。舉著火摺子的鐵悵卻並沒有急著出手,他忽然轉過了身,對著朱柔指了指他的腰間——後者微微一愣,旋即立刻會意地取下了自己腰間的長劍。只是在他將長劍拋向鐵悵之前,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頓了一頓,似是在遲疑自己將兵刃交給剛剛認識片刻的鐵悵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鐵悵當然看到了這一幕,他輕輕地笑了笑,彎下腰從地面上拾起了朱柔那柄裝飾頗為華貴的長劍。劍出劍鞘,鐵悵望著自己手中這柄在黑暗裡也仍然隱隱帶著寒光的寶劍,臉上的笑容終於緩緩地收斂了下去。
他知道離人蠱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裡。
離人蠱是苗疆最可怕的蠱蟲,這種蠱蟲會中蠱者的身體為養分、在短時間內將中蠱者吞噬得一乾二淨,藉此來增強自己的力量——但最為可怕的地方卻在於它們那種可怕的生存能力,若是將一條離人蠱斬為兩段,那麼斷成兩截的它只會變成兩條離人蠱,並且以更加難以看清的速度鑽進攻擊它的人的身體里,重新將自己孕育成一條完整的離人蠱!
但他更知道怎麼對付它們。
苗疆的蠱術很可怕,施蠱的榮克女們則更可怕。千年以來,佇立在南方的苗疆一向偏安一隅,從不對於中原投去太多的目光,因為也只有苗疆的十萬大山裡才能提供給她們各式各樣的蠱蟲——迄今為止,苗疆與中原武林交鋒的時候大都是勝多敗少,那裡的氣候與古怪的環境總能讓中原人吃盡苦頭,最終在十萬大山之中折戟沉沙。
不過就在二十多年前,苗疆卻才戰敗過一次。
那一次,她們的對手,現在則被人稱之為魔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