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魑魅魍魎夜中行【六】
火摺子靠近了張北斗的屍體。
屍體依然在微微顫動著,只是顫動的幅度比起此前卻大上了不止一籌,不知是因為夜風更急了幾分,還是因為那屍體之下的蠱蟲感覺到了隱隱的威脅。
舉著火摺子的鐵悵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他的口中含著那口烈酒,手中舉著朱柔那支質量極佳的火摺子,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靠近了張北斗的屍體——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走向了一頭白額吊睛猛虎,這一幕與現在鐵悵與離人蠱之間的情形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區別,因此雖然朱柔心中大都是些功名利祿的念頭,也不由得為正在以卵擊石的鐵悵捏了一把汗!
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屍體與鐵悵的腳尖,只有一尺的距離。
離人蠱沒有發起進攻的意思,它似乎還在觀察,又似乎根本懶得對鐵悵提起任何的戒備之心。那具屍體仍然在微微顫抖著,彷彿其中根本沒有兩人所推測的那條離人蠱,他們所看見的一切都只是錯覺一般。
然而若是真有人在面對離人蠱時生出了這樣的想法,那麼會成為錯覺的就只有一種東西,那便是他自己的人生。
因為就在鐵悵將火摺子漸漸下放、漸漸靠近張北斗屍體的那一刻,終於,異變陡生!
無頭的屍身忽然一陣扭動,駭得朱柔連忙再退數步。然而這一次,他卻並沒有對自己的後退產生出任何的尷尬與羞愧,因為不論是誰,見到這一幕都會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或是厭惡——甚至就連早有準備的鐵悵,在那具屍體扭動的一剎那,都不由自主地變了顏色!
說時遲那時快,張北斗的胸膛驟然炸裂爆開了來,然而那破口處卻連一滴鮮血也未曾流出。而隨著屍體的胸膛炸裂,一道比毒蛇更加粗大幾分的黑色影子,如閃電一般地自屍身之中射了出來,在剎那間便越過了鐵悵手中的火摺子、直直地刺向了他的咽喉!
——離人蠱!
破碎的皮膚四處飛濺,令得鐵悵忍不住輕輕地皺了皺眉,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嫌惡。朱柔強忍反胃抬眼望去,卻見得張北斗那具無頭的屍身早已不是什麼屍體了,那只是一張皮,一張看上去與正常屍體並無兩樣的人皮。只是在那人皮之下,裝著的顯然不是血肉,而是這條巨大無比的離人蠱——而當離人蠱自張北斗的屍身之內急射而出之後,那張人皮便頓時像是被戳破了的口袋,在剎那間便乾癟了下去!
離人蠱的速度很快很快,至少朱柔自認為,若是自己現在正站在鐵悵的位置之上,那麼自己一定會被這條離人蠱貫穿咽喉——武功還算不錯的自己尚且如此,半點修為也無的鐵悵又如何可能倖免?想到這裡的朱柔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退了幾步,做好了時刻逃離這裡的準備,只是不知是心有不甘還是擔心鐵悵,雖然他腳步退了出去,但面孔卻依然朝著這方,目光也死死地盯著鐵悵,而他手腕之上的手弩,也在無聲無息之中悄悄地上了弦。
但鐵悵到底是鐵悵。
他雖然不會內功,但他的輕功卻比天下間絕大多數人都要更加精妙。
他不擅長一縱千里縮地成寸,但就連刀馬旦那密不透風的刀光都沒能取走他的性命,一條離人蠱想要一擊斃命,無疑是天方夜譚。
電光火石之間,鐵悵的腰忽然攔腰折了下去,於千鈞一髮之際勉強至極地躲閃了開來,而那條黑色的影子也就這麼擦著他的胸膛越過了他的身子。兩者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鐵悵已經能夠看見它那與蜈蚣有八成相似的身體,看見它身體之下那數百對蟲足,看見它腹部那綠油油的甲殼!
他只躲過了一次。
但一次就夠了。
離人蠱一擊未中,身子立刻在空中扭曲了起來,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再次射向了鐵悵,而這一次它攻擊的目標,則正是鐵悵的天靈蓋——只是鐵悵卻不打算再給它進攻的機會了,他手中的火摺子猛然高舉,口中同時怒喝一聲,於是那滿腔的烈酒,於剎那間自他口中噴涌而出,瞬間便穿越了他手中的火摺子、化作了一條黑暗之中的火龍!
轟!
火舌猛漲,霎時間便吞噬了那黑暗之中的離人蠱。這離人蠱蠱蟲身上雖然有一層無比堅韌的甲殼,但質地卻頗為古怪,那刀削斧砍都作用有限的甲殼居然在一瞬間便盡數燃燒了起來,彷彿它身上披著的根本便不是一層天生的盔甲,而是一層無比易燃的乾草!
只是短短几個呼吸之間,火焰便吞噬了那丈許長的離人蠱蠱蟲,令得蠱蟲那奇長無比的身軀頓時落在了地面之上,伴隨著痛苦的嘶鳴聲劇烈地扭動了起來!
「成了!」
朱柔滿頭大汗,眼睛里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興奮之色:「鐵老弟好手段,老哥哥是真服了!」
「莫要高興得太早了,朱大哥。」
鐵悵的額頭上同樣滿是汗水,這剎那間的一切實在是太過僥倖,若是他方才有半點失誤,譬如躲慢了或是快了一步、烈酒沒能穿過火摺子、火舌沒能吐到離人蠱的身軀之上,那他都只能化作離人蠱的養料:「這吐火的手段只不過是街頭雜耍的把戲而已,天橋下的戲子人人都會那麼一兩手,不值一提;這最後的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還未完成,若是這最後一步出了紕漏,小弟也依然只能葬身於此!」
他話音未落,腳步卻已經向前邁了出去。
朱柔的寶劍在他手中泛著淡淡的清輝,遮天的林蔭間灑下了點點的月光。月光之下,提著寶劍的鐵悵深吸了一口氣,左手一揮、一劍斬向了離人蠱那燃燒的身體!
然而與此同時,原本在地上一面扭曲、一面痛苦地嘶鳴著的離人蠱忽然身子一頓,張開毒牙便又一次襲向了鐵悵的咽喉!
——離人蠱怕火,小犬兒。
——但它只是怕火,而不會被火焰輕易所殺。這就像天下奇毒之一的鶴頂紅之於你我,若是吞下了鶴頂紅,縱使是某家也必死無疑;但只是拿在手中把玩,又有幾個人會對它避若蛇蠍呢?
——因此,小犬兒,若是有朝一日你遇見了離人蠱,千萬切記,若是火焰沒法真正地觸及到它的甲殼之下,一切都尚未結束。
老和尚的話語鐵悵記得很清楚,所以他現在也很明白,離人蠱方才的嘶鳴扭動,都不過是示敵以弱的詭計而已。這南疆最為可怕的蠱蟲不但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還有著接近於人類的智慧,從各種角度上來說,都無愧於它那可怕的外號。
但它遇到的是鐵悵。
鐵悵知道該如何殺死它。
所以他挺劍而出,同時在出劍之前,揮了揮自己的左手。
——他不是個左撇子,他方才一揮左手的原因,是因為他一開始從懷裡取出了兩個水袋。
其中一個,是他口中的烈酒。
而另一個,現在恰好被他手中三尺青鋒的劍尖穿過。
「這是……」
水袋破碎的一剎那,朱柔便嗅到了那股古怪至極的味道。身為鐵龍雀千戶,朱柔對這股氣味並不陌生,所以他的鼻子微微抽了抽,於是臉色登時變得無比古怪:「——慢著,這是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