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真小人【二】
鐵悵,八街街吏。
他自稱自己是個九品芝麻官,但實際上他那街吏的名頭連從九品都稱不上。畢竟從九品的縣主簿多少也有些掌權一方的意思,而他在八街之中卻只有能夠自由出入的權力而已,八街之中既無他的下屬,也無任何由他管轄的人與事。
他在八街之所以人人畏懼,並非因為他有八街街吏這個名號,而是因為他是天老幫幕後的領袖,他手下有藺一笑、有陳鐵馬、有文四夏六等一眾各有所長的能人異士。
二十年兩街吏,一個梅天理,一個鐵悵——八街歷代街吏,只有他們倆的名字被八街人記在了心中,其餘的街吏從上任到離職,他們的名字或許都不會被八街人知曉。
但鐵悵的名頭,只在八街內管用。
而八街之外,除了寥寥幾人會對他另眼相看以外,更多的人——比如朱柔——都不會把這個小小的八街街吏放在心上。畢竟這所謂的「從九品」只是個噱頭而已,是看在八街街吏與大理寺里主管牢獄的獄丞多少有幾分相似之處,因此也就給了八街街吏一個與獄丞同級的從九品官銜。只是與獄丞不同,獄丞這位置雖然小,但始終也是個官,並且這位置是從九品之中的肥差,是許多人削尖腦袋都想擠進去的官位;而八街街吏則不同,這位置不但掙不到銀錢,並且還隨時隨地有著掉腦袋的風險,同時京城裡也不會有幾個人把「街吏」當成一個官。
換言之,身為八街街吏的鐵悵,在朱柔的眼裡不過是個一跺腳就能震死的小人物。
但為了與這個小人物交好,或者說為了不被這個小人物記恨在心,朱柔卻扇了自己一耳光,並且這一耳光絕對不輕,他臉上的巴掌印就能證明這一點。
同時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發自內心的笑容。
夜色依然晦暗,月色雖然怡人,但卻被樹冠攔在了天空之中,只有朱柔手中的火摺子在林間散發著點點的光芒。而朱柔現在的心情顯然很好,他的步伐很輕快,口中也在哼著歌,顯然即將到來的升官發財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與來時不同,來時他一直跟在鐵悵的背後,手中也緊緊地握著長劍,只要鐵悵有任何輕舉妄動的行為,他就會立刻拔劍將鐵悵制住;而現在,他卻走在鐵悵的前方,似乎根本懶得回頭看鐵悵有沒有跟在自己的身後。畢竟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線索,雖然這線索並不顯得如何重要,但這卻依然是一筆實打實的功勞。
被剩下十三位千戶看不起的朱千戶孤身出城,單槍匹馬找到了至關重要的線索,並且全身而退——單單是這一筆戰績,就能夠讓朱柔在別人面前好好地揚眉吐氣一番,而揚眉吐氣的同時還能夠受到一筆不菲的賞賜,運氣好的話甚至還能加官進爵,朱柔的心情又怎麼能夠不好?
只是鐵悵的心情卻顯然不太好。
他跟在朱柔的背後,眉頭緊皺,目光里儘是疑惑不解。
——卓非凡為何會暗示自己出城探索城南?
——他到底在城南發現了什麼?
——那具屍體是誰?為何會如此恰巧地被人放在那裡?
——離人蠱到底從何而來?有誰能夠帶著離人蠱從千里之外的苗疆來到京城?
——以及,白蛇到底在哪裡?
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白蛇所為?又和小梅子有著怎樣的關係?
他分明是出城來為自己解惑的,然而這一趟出城卻不但沒能解開任何疑惑,只讓他腦海里的疑惑更多了無數個。
但這並不是壞事,至少對於他來說是如此。
一團亂麻終究是有無數個死結組成的,此前他能看見的只有這一團亂麻,而現在,他已經看見了亂麻里所存在的這無數個死結。
只要能解開其中一個,那麼剩下的也就會隨之出現破綻與頭緒。
一者步伐輕快、一者眉頭緊皺之間,樹林的盡頭便很快出現在了兩人的視線之中,而林木也漸漸變得稀疏了起來,淡淡的月光總算是從林蔭之間落下,灑在了朱柔和鐵悵的身上。走在前面的朱柔第一次覺得官道看上去是如此的親切,以及遠方那座金碧輝煌的雄城看上去是如此的偉岸,這一切都令得他有些想放聲大笑,又有些想引吭高歌,因為方才面對那隻離人蠱時,他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對於朱柔這種人來說,想要有那樣的覺悟並不太容易,所以他現在尤其能夠感覺到生命的可愛與可貴。
「鐵老弟,待會兒你還得跟著老哥哥去一趟鐵龍雀。」
既然心情變好了,說話的語氣自然也和藹了不少。朱柔回過了頭,看著鐵悵大笑道:「不過你放心,負責盤問你的不是老朱我就是龐大人,而龐大人日理萬機,多半不會花時間在你的身上——並且就算是龐大人負責審問你,愚兄也會在一旁旁聽協助。有你朱大哥在,就算是龐大人想要刁難老弟你,老弟也可以放一百個心!」
鐵悵聞言,立刻拱手笑道:「多謝朱大哥,小弟此刻正憂心於待會兒的鐵龍雀之行,既然有朱大哥相助,那小弟自然便放下心來了。」
這話說出來聽聽便好,鐵悵與朱柔都對此心知肚明。鐵悵並不指望朱柔會在龐忘的面前為自己據理力爭,而朱柔顯然也不可能為了鐵悵這麼一個小人物而得罪自己的上司龐忘。
但這一趟鐵龍雀之行,他是必然要去的。
因為他想見識見識樂不憂,見識一下那個請出呂第一來八街狙殺自己的鐵龍雀指揮使。
朱柔重新轉過了頭,腳步輕快地笑道:「待到事了之後,讓老哥哥帶鐵老弟在東大街與西大街之上游一游,見識見識那兩大名街的風采如何?你那戌亥八街雖然同樣不小,但比起那兩條街上的紙醉金迷,那可差了不止一籌——嘿嘿,說起來,十幾年前,老哥哥就在西大街上遇著了你嫂嫂,想當年我也是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
心情好的人總喜歡與人喋喋不休,所以鐵悵也只能臉上帶著無奈的笑容,心不在焉地點頭稱是。朱柔的故事從第一句開始就已經離了譜,就他那幅模樣,和風流倜儻這個級別差了至少十個鐵悵,所以從他聽完第一句話開始,朱柔的聲音就自動被他的腦海屏蔽了過去。
他想趁此機會,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可是下一秒,他便發現這並不是個好機會。
因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似乎在官道上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袍、戴著斗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