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過客
「楚悵?」
在薛醉風的眼裡看來,鐵悵聞言似乎愣住了那麼一瞬間,然後目光之中頓時流露出了詫異與喜色:「薛將軍,難道您知道晚輩的雙親是何許人也?」
他表現得很合理,很像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人突然聽到了什麼大新聞一般,詫異和驚喜都表現得恰到好處。這反倒令得薛醉風忍不住微微揚了揚眉,看著鐵悵面無表情地平淡道:「別裝了,莫要忘了我可是八街的老人,雖然我與八街的那個老和尚並不熟識,但當年若不是裴老爺子點了頭,他們也進不了八街——雖然裴老爺子前年仙逝,但有些我應該知道的東西,他卻是事無巨細地告訴我了。」
鐵悵皺緊了眉頭,看著薛醉風若有所思地道:「聽薛將軍的意思,似乎晚輩的雙親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沒有裝傻,或者說他裝傻撞到了極致。
如果他繼續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那薛醉風自然會更加起疑,也會逼問得更緊;但他卻故意做出了一副自己明白了什麼的樣子,只是在薛醉風的眼裡,鐵悵這份明白卻明白錯了方向,這反倒讓原本對鐵悵的身份確定了七成的薛醉風有些舉棋不定了起來。
樹林里有些沉默,也有些死寂。
鐵悵閉著嘴,帶著希翼之色的目光落在薛醉風的身上,只是他的心中,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個與自己初次見面的北境元帥,居然真的猜中了自己的身份!
鐵悵不知道薛醉風到底是從哪裡得知的這些傳聞,但不論他是怎麼知曉的,這都讓鐵悵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他當然認識裴氏商行的裴萬貫裴老爺子,但那位裴老爺子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八街,在他人生之中的最後幾年裡更是搬到了江南一帶、除了尋花問柳便是養花遛鳥,連仙逝的方式也風流至極,甚至風流到鐵悵都有些不好意思細說。且不論裴萬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像這樣的一位為了避事不惜徹底放蕩自己的老人,絕不可能將這震驚武林的秘密告訴與自己算不得多麼親密的薛醉風才是!
一者,縱使裴萬貫將一些秘密告訴了薛醉風,他也不可能將自己知道的一切盡數吐露出口;再者,老和尚絕不可能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給裴萬貫這個外人,裴萬貫知曉的本就只是滄海一粟,而這一粟再被他打了個折扣告訴薛醉風,那麼薛醉風知曉的也就更少了——如果薛醉風真是從裴萬貫那裡得來的消息,他絕不可能敢當著自己的面問出這句話來!
理清了這一點的鐵悵沒有感覺到半點的輕鬆,他只感覺到了沉重。
由衷的沉重。
——因為這意味著,薛醉風從別的途徑知曉了更多有關自己身世的事情,而這途徑自己毫不知情,這才如此突兀地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若是你真不知道,倒也罷了。」
薛醉風眯著眼睛看著鐵悵,他的雙手籠在袖中,目光里閃動著莫名的光芒:「可是鐵街吏,據本將軍所知,鐵街吏不像是個喜歡被人蒙在鼓裡的提線木偶,難道在八街里呆了如此之久,鐵街吏都沒有試著通過自己的方法去了解一番自己的身世嗎?」
鐵悵臉上的不解之色越來越濃,他略一沉默,語氣凝重地拱手道:「薛將軍有所不知,自打晚輩記事以來,整個童年便是在梅爺爺與小梅子的背上度過的,自西北到京城千里之遙,都是他們倆輪流背著我才走到了這裡。二十餘年前那一場莫大的江湖浩劫帶走了太多的人,但罪魁禍首也同樣屍骨無存,沒有任何人得到了救贖,也沒有任何人從中謀取到了任何的利益——晚輩雖然好奇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誰,但那也終究只是好奇罷了。對於晚輩而言,梅老與小梅子便是養我育我的父兄,小小的戌亥八街便是我的生母,與其空費精力去追尋自己的過去,不如好好地守著這一方稱不上凈土的小天地,做一個問心無愧的鐵小犬兒。」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薛醉風洒脫地笑道:「找到了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歸根結底,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罷了。」
於是陷入了沉默的變成了薛醉風。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至少在薛醉風的耳里聽來是如此。
鐵悵出身八街,身上沾染了遊俠兒的浪蕩與洒脫本來就不奇怪,如他一般的想法薛醉風雖然見得不多,但也並不是沒有見過——這種想法原本就帶著濃重的江湖遊俠兒的色彩,而一旦與這種身份沾上了邊,那麼不論是多麼光怪陸離、多麼浪漫跳脫的想法似乎都不令人意外。
所以薛醉風終於嘆了口氣。
鐵悵的話說得太漂亮,漂亮到他已有些情不自禁地相信了鐵悵。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八街養出來一個機靈狡猾又浪漫洒脫的浪子,這本就是一件很合理的事。
「罷了,忘了本將軍方才的話吧。」
薛醉風有些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你是也罷,不是也罷,方才你說的這番話卻是令本將軍有些唏噓——多年以後,你勢必會知曉自己的身份,切要記住,鐵街吏,莫要忘記了你今夜所說的一切。」
他微微頓了頓,旋即掃了鐵悵一眼:「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你本來應該死在這裡的。」
這位模樣落魄的古怪將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展開了身形,再一次向著遠方縱身掠去,幾個起落之間便消失在了樹冠之間——他似是不打算再和鐵悵說話了一般,這一次終於連半點保留也無,只給鐵悵指出了一個大致的方向,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鐵悵笑了笑,同樣展開了身形,向著薛醉風的方向同樣飛縱而去。
他過關了,他知道自己過關了。
他猜得沒有錯,薛醉風雖然是將軍,但他依然是個江湖遊俠兒,是個心中仍舊懷著江湖熱血的俠客——他之所以想殺死自己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因為他不希望這個江湖之中再出現第二個楚狂人。
薛醉風猜對了,也猜錯了。
自己的確不會成為第二個楚狂人,但自己也不是薛醉風以為的那個江湖人。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他長在八街,但不生在八街。
他只會成為鐵悵,這世間唯一的那個鐵悵。
他只是個過客,以及一個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