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劉川回到分監區時,梁棟和其他三位被提名的犯人已經回來了。開飯前,馮瑞龍把劉川叫到辦公室談話,劉川明白,評議的票數肯定是出來了。

  馮瑞龍開門見山,一上來就把評議的結果告訴了劉川。那結果的戲劇性出人意料,在五個被提名的犯人當中,七班的孫志勇居然拔得頭籌。孫志勇去年得分雖然只列全分監區第六位,但在中青報、法制報等知名媒體舉辦的「愛心一日」徵文活動中,他的投稿《偉大的工程》獲得了二等獎,在全監獄的犯人中引起轟動。任何一個犯人但凡有出類拔萃的成績被社會公認,都會給全體犯人帶來強烈的心理安慰,至少會使他們認為這對改善犯人這一特殊群體的社會形象有些好處。再加上孫志勇平時在犯人中人緣特好,所以這次評議得分最高。六班的錢銘和四班的梁棟得分相等,並列第二,劉川與他們相差三票,屈居第四,最後墊底的是三班的樊超,劣勢明顯,比劉川還差了六十多票。

  說完情況,馮瑞龍又把一張空白的評議表交給劉川,說:咱們全分監區就差你一個人沒投票了,你雖然也是候選人,但參加民主評議的權利與大家一樣。這是差額評選,五個候選人當中,你只能選兩個人,也可以只選一個。可以選別人,也可以選自己,也可以誰也不選,不選就是棄權。

  劉川拿了那張只有半頁紙大小的評選表,想了三秒鐘,先投了一票給孫志勇。又想了一下,把第二票,也是整個三分監區的最後一票,投給了梁棟。

  馮瑞龍,還有屋裡的另一位隊長,拿過他這張評選表,頗費思量地看了一會兒,看不懂似的。你怎麼不投自己一票啊?馮瑞龍問。劉川那時候心已經涼透了,不明白自己積分全監區第一,為什麼得分只列第四。他沒精打采地說道:我差三票呢,投也白投。馮瑞龍沉吟一下,又問:你原來不是懷疑你們班梁棟破壞你做的板報嗎,怎麼又投他了?劉川愣了一下,遮掩道:沒有啊,誰說我懷疑梁棟了?馮瑞龍說:這不是你跟陳佑成說的嗎?劉川氣得臉上發紅,脫口說:是陳佑成跟我說的。馮瑞龍並不糾纏到底是誰跟誰說的,問道:他說的你信嗎?劉川低了頭,馮瑞龍又問了一句,劉川才說:信。馮瑞龍問:你根據什麼信?劉川說:他不就是想回家嗎,他多傻呀,其實他不這麼折騰票也比我高。馮瑞龍問:那你幹嗎還投他一票?你是想成全他,還是因為他是你們四班的?劉川說:他媽不是得癌症了嗎,聽說很難治好了,他是孝子,今年要是能回去,可能就是和他媽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我覺得一個人要是有孝心,就不算壞到家了吧。

  劉川的話讓馮瑞龍沉默下來,也讓屋裡的另一個隊長沉默下來,他們沉默地收起這最後一張評選表格,然後讓劉川回號。劉川走到隊長辦公室門口,馮瑞龍又把他叫住了。

  馮瑞龍說:劉川,你記著,以後碰到任何事,只要沒有充分的證據,就別輕信任何猜疑,懂嗎?

  劉川說:是。

  在後來隊長們和劉川的多次談話中,劉川慢慢知道了他在這次評議中,究竟得分得在了哪裡,失分失在了何處。

  得分的理由還是已知的那些事情,在評議的討論中,投票給劉川的人認為:該犯在擔任衛生員期間,不怕臟不怕累,盡心盡職;在全局運動會上奮勇拼搏,為天河監獄贏得了榮譽;該犯勞動好,折頁子糊紙袋創造的日產紀錄,至今無人能及;該犯還擔任英語教師,擔任工間操領操員,都能認真完成任務;該犯還能積極向**提出合理化建議,響應**獄務公開的號召;該犯執行罪犯一日生活用語較好,別的犯人讓理髮員理髮,理完抬屁股就走,但該犯每次理完都說謝謝……

  失分的理由也沒什麼新鮮,不投劉川票的犯人認為,該犯入監兩年多一直不寫認罪悔罪書,偏偏在這次評選前夕突然寫了,目的不純,有投機嫌疑;該犯有好幾次在集合時不能做到「快、靜、齊」;該犯養的魚、養的花都死了,說明該犯不能認真負責,缺乏愛心……

  一周后,周三,晚上,三分監區的犯人看完電視,分監區長馮瑞龍走到列隊而坐的犯人前,宣布了經監獄領導批准的三分監區春節回家探親的犯人名單。這兩個幸福的犯人,一個是七班的孫志勇,另一個是四班的梁棟。

  兩個獲准過年回家的犯人當然都很激動,分監區長馮瑞龍和兩個犯人的責任民警也都分別找他們進行了離監探親的談話教育,要求他們在探親期間,承擔起義務宣傳員、形象展示員和社會調查員的三員責任。一是要宣傳監獄在服刑人員中開展的「新世紀、做新人」活動和「迎奧運促改造」的競賽熱潮;二是要自覺展示經過改造的服刑人員的正面形象——路遇老幼,能夠扶攜;路遇求助,能伸援手;路遇不平,能挺身而出;三是要把奧運前北京的新變化、新風貌做一番體驗調查,把心得感受帶回來,讓全分監區的服刑人員學習共享。另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遵紀守法,按時返監。

  孫志勇和梁棟雖然都是知識分子,但這會兒全都按捺不住地喜形於色,他們都在大牆內服刑多年,這將是他們這麼些年來第一次走出這座深牢大獄,第一次看到牆外的風光,看到自己的親朋好友。他們一再表示決心,一定不辜負分監區領導的希望和囑託,一定要把這次探親之路,變成改造思想重塑靈魂之旅,變機遇為動力,為今後的改造進一步夯實基礎。

  談完話后,馮瑞龍讓孫志勇先回監號,讓梁棟留下。

  馮瑞龍問梁棟:「你們班的劉川這次沒能離監探親,有什麼情緒沒有?」

  梁棟想了一下,說:「情緒總歸有吧,不過這次又不是**幹部單獨定的名單,這次是大家評的,大家沒評上他,他也不能不服。花也養死了魚也養死了,他也該反思反思了。」

  馮瑞龍說:「哎,花死了魚死了跟沒批他探親兩碼事,他這次得票其實也很高,和你和錢銘也差不太多。這次除樊超票數低點,你們幾個人都差不多少。孫志勇比你和錢銘多五票,你和錢銘並列第二,劉川比你們也就少三票……」

  梁棟小心翼翼地,想更正馮瑞龍的排序:「我和錢銘好像也差了一票,不過確實很接近,我這一票,也算是險勝吧。」

  「啊,對,」馮瑞龍這才想起來似的,「沒錯,你原來和錢銘平票,後來劉川投了你一票。」

  梁棟沒聽明白似的,眼鏡里的眼珠倏然不動了。或者,他是聽明白了,但想不明白。或者,他也想明白了——他有個超常聰明的頭腦——但,非常意外。

  這是劉川入獄后的第三個春節。大牆內的春節,是另一番滋味。

  比往年進步的是,三十晚上的年夜飯,加了四道冷盤和兩瓶飲料,主食還是餃子。今年的餃子是三鮮餡的,管夠。吃得肚歪之後看了電視里的春節聯歡晚會,看到零點敲鐘之後,才回號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這一天可以這麼晚睡。零點敲鐘時,值班隊長和全體犯人跟著電視里的喊聲一齊倒數:「十、九、八、七、六……」劉川大聲數的時候,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出,他的聲音有點哽咽,因為他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他想到今天晚上她們也一定在看電視吧。奶奶在養老院,季文竹在江蘇她父母的家裡,她們一定也都坐在電視機旁,但不知是否和他一樣,也在齊聲數數,和他一樣,一邊數數一邊想著她們,為她們祝福。

  「五!四!三!二!一!」

  電視里的鐘聲響了,大家歡呼起來。劉川沒有跟著一起喊:「啊——」他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在隊列里跟著歡呼的犯人們一起鼓掌。他想,季文竹如果真的回江蘇老家去了,他這回就是被批准回家過年,也不可能見得到她。

  大年初一,分監區允許大家睡到上午九點鐘。整個上午都是自由活動,下午組織到操場參加了全監獄的文藝演出大會,晚上是各分監區自己演節目。全監的文藝演出主要是看水平,演員好多在外面就是搞專業的,基本功並沒荒廢。分監區的晚會主要是圖熱鬧,都是熟悉的面孔,表演身邊熟悉的事情,因為強調寓教於樂,好多節目說教意味難免太濃。劉川參加了七班全體的小合唱《喊起一二一》,這首歌是每個犯人幾乎每天都唱的隊列歌曲,他們把它編排成多部重唱,多節奏重唱的全新形式,結尾還大膽地變了變調,沒想到這麼耳熟能詳的歌曲如此老調翻新,居然贏來了不少掌聲。劉川唱得很賣力氣,唱得像過去在「吶喊」樂隊唱搖滾時那麼全情投入。這個節目他們練了很久很久,就像和尚念經念久了會真的變得虔誠一樣,那些以前並不走心的歌詞唱到後來,一句一字都讓他發自肺腑,激動萬分。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頭低,邁開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冬去春來我們脫胎換骨,親人的期盼牢心頭。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一二三四!

  大年初二,劉川就開始上班。陽光超市初二照常開門,讓各分監區組織犯人來買東西,雖然還是每次只能進入八人,但一撥一撥排得很密。這一天劉川照例負責記賬,從早到晚忙得昏頭漲腦,到下午四點鐘打烊的時候,小珂意外地來了。超市的值班民警問她怎麼沒在家裡過節,她說怕這幾天犯人購物多,所以過來看看貨也看看賬,萬一忙中出錯還可以幫忙料理。值班民警說怪不得你們生活衛生科今年報你做先進呢,看來果真名副其實。小珂笑笑,一臉不當真的樣子。

  在幫助劉川對賬的時候,小珂見左右無人,突然對劉川說道:「今天我看你奶奶去了。那個養老院的好多老人都讓家裡人接回家過年,昨天你奶奶那個屋就剩她一個人了,大年三十她就是一個人過的。我一看這情況今天就把她給接出來了,讓她在我們家過幾天,我爸我媽可以陪她聊聊天,推她上街上公園走走,給她做點可口的東西吃,省得老太太一個人在養老院呆著太悶。」

  劉川一邊聽一邊點頭,眼裡有淚,臉上卻強作笑顏。他笑著說了感謝小珂的話,他說:「謝謝鄭管教,我一定好好工作,報答鄭管教……」話沒說完劉川的笑容還是被哭相扭曲了,他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壓著聲音哭了起來:「……我,我替我奶奶給您磕頭了鄭管教,您對我奶奶這麼好,我這輩子都不知道怎麼報答您了……」

  小珂本來說得心平氣和,很事務性的口氣,本來只是想讓劉川放心,沒想到劉川說著說著會突然抽泣落淚。她的眼圈也跟著紅了,不知是因為劉川哭歪的面孔,還是因為劉川叫她時用的那個稱謂,那一聲聲「鄭管教」讓小珂心裡的滋味,說不清是難過還是悲憫。

  小珂沒有落淚,看看遠處的隊長和犯人,壓著聲音說道:「你哭什麼,你奶奶和我們在一起你不願意呀!」

  劉川低頭用袖子擦了眼淚,說:「願意。」

  「願意你哭,」小珂說,「笨!」

  當天晚上,劉川經分監區同意,用親情電話撥了小珂家的電話號碼,和奶奶通上了電話。奶奶住進養老院后,通電話很不方便,他和奶奶只通過一次親情電話,還是鍾大去養老院看奶奶時,用自己的手機打過來的。小珂也到養老院去過幾次,但她不想讓監獄的人知道她去,所以沒幫奶奶撥打電話。這方面她當然不如鍾大方便,鍾大是一監區的領導,撥過來讓劉川與他奶奶通話,是改造工作的需要,也是職權範圍內的事情,合理合法。她算什麼,她是生活衛生科的,怎麼論也管不到這段。如果大家都知道她老去看劉川的奶奶,難保不會傳出閑話。

  初三,小珂沒來。初四也沒來。不知為什麼,劉川坐在陽光超市的收賬台上,手上雖然很忙,但心裡總有一根細弦,在不停地想她。

  初五,依然是打烊的時候,小珂又來了,和負責上貨的犯人談上貨的事,又過來看劉川的賬。看賬的時候順便告訴劉川他奶奶這幾天過得挺好,去了一趟天安門廣場看燈,又去了一趟地壇廟會,她推著劉川奶奶,她媽推著她爸,四個人一起去的。不過廟會那天風大,所以沒轉太長時間。

  劉川聽著,和初二那天相比,氣色平靜多了,臉上始終掛著靦腆的笑意。那種靦腆代表了內心由衷的感激,在小珂看來,超過了一切感激的言語。

  小珂說完之後,劉川突然跟了這麼一句:「您這兩天沒來,我心裡特空,一直想您還能不能來呢。」

  這話在小珂聽來,幾乎在表達一種愛意,聽得她耳紅心跳,激動不已,好在未形於色。她試探地問道:「惦記你奶奶了吧,怕在我們家吃得不好?」

  劉川還是靦腆著,說:「不是。」又說:「我是想,您要來了,我有個事想問您呢。」

  小珂說:「別您您的,說你就行,什麼事問我?」

  劉川似乎猶豫了一下,說:「你能聯繫得上季文竹嗎,她的電話又換了嗎?我想跟她說句春節快樂。」

  小珂看著劉川,半天沒有吭氣。劉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點狼狽,不敢對視她的眼睛。他像做了虧心事似的,用帶著明顯僥倖的試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繼續:「你能幫我……給她打個電話嗎?她……她每月都寄錢給我,我想謝謝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節快樂。」

  小珂緩緩開口,聲音平靜,語氣溫和,如果僅憑聲音和語氣,幾乎聽不出那是一種斷然的拒絕。

  「我找不到她,她的電話早就換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這個電話,我不能破壞監獄警察『九不準』的規定,我不能私自為你給任何人帶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讓我給你帶點你愛吃的東西,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我跟她說了,你現在賬上早就有錢了,你奶奶讓你看看超市裡有什麼喜歡吃的,就買點吃吧。別在乎錢多錢少,過年就該有過年的樣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說:「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給她帶話的話,可以去請示你的責任隊長。現在你的隊長是龐建東吧,他要同意,會為你向上級請示,這事必須得到你們監區的批准才行。」

  劉川自知規矩,一時低頭無語。

  小珂看他情緒瞬時低落下去,便加倍緩和地補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這句問話本是安慰的意思,讓劉川聽成了批評教育,他馬上用正規的聲音,應聲答道:「是!」

  這一聲字正腔圓的「是」字,讓小珂愣了一下,煞是無趣。值班隊長帶著其他幾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過來了,問小珂:「小珂,你們對完賬了嗎?」小珂說:「對完了。」又對劉川說了句:「你回去吧。」劉川更加正規地答了一聲:「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撥一撥的犯人過來採買東西。春節期間超市裡賣得最多的東西,就是各種各樣的零食。

  吃,是中國人過節的第一要務。

  劉川什麼都沒買。他想省下錢來,萬一明年春節他能回家探親,就可以把錢全部取出帶上,在外面給奶奶和季文竹都買點東西。他一個人在監獄過節,一個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裡,心裡卻沒有滋味。沒滋味還不如不吃。

  春節即將過去,他權衡良久終於向龐建東提出,想給季文竹打個問候的電話。按規定親情電話只能打給直系親屬家庭成員,不能打給男女朋友,但春節期間會不會放寬限制?所以劉川想來想去決定趁管號隊長高興的時候,試探著提出這個請求,也抱了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龐建東沒有立即回絕,而是反過來問他:「她過節不回老家嗎,你有她家電話?」

  劉川心裡高興,鼓起勇氣得寸進尺:「隊長,您上次不是找過她嗎,您要是還能找到她,你幫我打聽一下她的手機,我可以打她的手機。」

  龐建東半天沒吭聲,劉川從他的沉默中感覺他有點不高興了。果然龐建東板了臉:「劉川,你拿我當什麼,當你們之間一個跑腿的?我要做了就違反『九不準』了你知道不!」

  龐建東扭臉走了,劉川呆立於他的身後,好半天才想起說了聲:「是。」

  這一天劉川心裡彆扭極了,他照常去超市幹活,一整天臉也板著,雖然,也知道是自己沒理。

  這一天,超市像往常一樣,四點打烊。但在四點半鐘左右,劉川卻並未和其他幾個在超市服務的犯人一起,被押回監區,而是被另一位民警押著,到前面的會見樓來了。

  大年初六來監獄會見他的,當然不是奶奶,更不是季文竹了,而是秦水公安局的兩位刑警。這回不是上次來過的那兩位同志,但他們說的事情,還是上次提到的那個案子。

  從兩位秦水刑警的口中,劉川知道,範本才已經在數月之前被依法逮捕,同案被捕的,還有範本才黑社會團伙中的二十餘名主從。經過數月審理,基本認定範本才團伙形成於八年之前,涉嫌秦水地區多宗綁架、勒索、傷害、非法拘禁、開賭設娼,和向**人員進行賄賂的罪案。秦水警察這次來找劉川的目的,是要他進一步證實一些具體的人物事件,具體的過程細節,他們談了好幾個小時,弄得劉川那天晚上都沒吃上晚飯。

  在春節的菜單上,那天晚上吃羊肉餡餅。對劉川來說,羊肉餡餅比三鮮餃子更值得期待。

  初七,春節假期的最後一天,雖然上午仍然允許大家自由活動,下棋打牌、吹牛閑聊,但下午隊長便要求以班為單位,討論這幾天過節的心得。除了感謝一下**對服刑人員的關心,談談這幾天親屬會見和打親情電話的感想外,討論的重要目的,其實是收心,把這幾天的輕鬆快樂,轉化為改造的動力。中午吃飯前,回家探親的孫志勇提前歸隊了。一小時后,梁棟也提前返監。梁棟畢竟是班長,回到班上時大家都討好地上前問長問短,親熱寒暄。劉川也客客氣氣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門打水去了。他打完水回到監號時,梁棟出乎意料地主動迎上前來,他從他床邊的地上,拿起一隻紙盒,那個紙盒是他從家裡拎過來的,他用目光對劉川投以微笑,語氣中透著從未有過的善意與真誠。

  「劉川,這是我專門給你帶的,希望你能喜歡。」

  劉川有點不知所措,臉上也掛出相應的微笑,雙手卻不知該不該接。兩人都尷尬了片刻,梁棟把盒子放到桌上,把蓋子打開,伸進雙手,從裡面顫巍巍地,端出了一隻陶盆,盆里挺拔著一棵翠綠的文竹。那棵文竹顯然經過精心挑選,姿態蒼勁,層次豐富,干挺葉秀,枝椏崢嶸,色澤也飽滿得恰到好處,絕對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裡肯定難得一見。

  劉川滿目驚嘆,不知該說些什麼,語遲之際,梁棟的雙手從那隻百寶箱似的紙盒裡,變魔術般地又捧出一隻帶蓋的塑料水杯來。在那隻透明的水杯里,一條同樣透明的玻璃魚,從從容容地懸在半空,那雙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著劉川,彷彿前生有緣似的,至少那一刻劉川覺得,那隻凝目看他的玻璃魚,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條已經離開多日的「玻璃」,又回來了。

  還有那棵文竹,長得茂茂盛盛的,又回來了。

  玻璃又游回了牆邊那隻大海般的魚缸,又游進了那簇飄逸的海草。那是它的領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彷彿一切全都恢復如常,彷彿一切從來沒有發生。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換舊符地擺在那一排小桌上,擺在那一排花盆當中,顯得綠意盎然,有幾分扎眼。

  劉川像過去一樣,給「玻璃」餵食,給文竹澆水。他給文竹澆水的時候,常常會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還是過去的文竹嗎,還是那個跑來看他,安慰他,每月給他寄錢讓他花的文竹嗎?她這樣挺拔秀美,這樣超凡脫俗,還能像過去那樣,屬於他,而且依賴他嗎?

  劉川的賬上已經存了一千二百多塊錢了,在過去的一年當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包括他給季文竹買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內,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塊,加上他在車間和超市幹活掙的報酬,剩下的一千多塊在他的刑期之內,恐怕是花不完的。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計到這個情況,在他的存款超過一千之後,就沒再給他寄錢了。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監區,已算得上名副其實的富翁大款。

  大牆之內,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無期也好,心裡都會裝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許是他的愛人,也許是他的母親,也許是他的女兒……他心裡尚存的溫情,尚存的良知,他對人間的嚮往,對內心的**,往往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就像劉川因為季文竹,因為他的奶奶,就像孫鵬因為他的老婆,因為他的女兒一樣。孫鵬,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腸,可他對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牽腸掛肚。春節過後孫鵬的處遇等級由二級寬管升為一級寬管,終於得到了與老婆團聚的資格與機會。自從分監區提前兩周為他定好了日子,孫鵬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著老婆過來鵲橋相會。那兩周孫鵬對周圍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氣萬分。這是孫鵬入監后第一次獲准親人團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團聚樓里共處三天。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那種心情劉川能體會到的,雖然,劉川還從未有過和親人團聚的經歷。

  劉川早就是一級寬管了,早就有資格進入團聚樓住上幾天,但和誰住呢。和奶奶?奶奶不能來。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沒有任何法律關係。退一萬步說,就是**允許他和季文竹團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頭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戲,又到哪兒能找到她呢?

  劉川不能和親人團聚,他就用幾乎與孫鵬一樣的興奮與期待,關注著孫鵬即將到來的這份幸福。這幸福的七十二小時能幻化出多少親密的想象,尤其在它們將到未到的時候,就顯得更加甜美。劉川那幾天沒事就和孫鵬在一起閑聊,他們共同的話題,話題中最頻繁出現的關鍵詞,就是女人,孩子,還有團聚。

  孫鵬也安慰劉川:你比我強,明年春節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親,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麼滋味!再說,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徹底出去了。要是今年明年再減點刑,你用不著兩年,就該到刑釋教育學習班去了。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在既定的團聚日期來到之前,孫鵬的老婆突然表示來不了啦,而劉川卻意想不到地,在數日之後一個清晨,走出了這座深牢大獄。

  孫鵬的老婆在親情電話中告訴孫鵬,他們單位的領導給了她一個學習的機會,讓她上深圳技校進修半年,半年回來就有了升職的資歷,因此她已經把孩子托給了她和孫鵬兩方的父母,讓孩子輪流到兩方老人家裡去住。這機會對她來說千載難逢,下周一就要隨隊啟程。下周一本來是孫鵬老婆來監獄團聚的日子,現在看來只能放棄。

  孫鵬當然為老婆高興,同時也為自己沮喪,他盼望已久的親人團聚,那一陣幾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這三個完整的日夜,於他也同樣千載難逢。但老婆要去深圳學習,事關今後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誤,孫鵬無話可說,他心裡的滋味,一時難以說清。

  而劉川的突然出監,還是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秦水人民法院將在兩周后首次開庭,公開審理範本才黑社會團伙一案。該案在秦水影響巨大,群眾關心、涉及的方面比較複雜,因此成了當地的一件大事,也備受媒體矚目。所以,經秦水公安局和檢察院與北京有關方面多次聯繫,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監獄服刑的犯人單鵑,在北京天河監獄服刑的犯人劉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監獄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證。范小康同時作為範本才黑社會組織的骨幹成員,將與範本才併案受審。根據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決定,由全局唯一的遣送機構,天監遣送科負責押解,將單鵑、劉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時間也是定在下周周一,從北京啟程。

  監獄局周五正式下達了執行押解行動的命令,行動的代號為「前進」。周六和周日,天監方面做了兩天的準備。因為押犯太少,時間太緊,聯繫去秦水的火車已不太現實。所以天監決定用汽車押運。恰巧周六天監遣送科幾乎全員出動,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廣線分別送往豫、湘、鄂、粵四省,大約六天才能返回。所以監獄長鄧鐵山便指示由一監區為主派人,承擔「前進」押解任務。反正一監區鍾天水馮瑞龍等幹部過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對長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內行不過。

  一監區經過研究,決定讓馮瑞龍和龐建東參加此次任務,馮瑞龍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經驗,龐建東是劉川的管號隊長,而且年輕力壯。因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還有一個女犯,所以又借調了生活衛生科的幹部鄭小珂。在這兩男一女的三名犯人當中,劉川還是監獄改造積極分子,而且僅剩兩年余刑,應當比較穩定易管。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實就是范小康一人。但三名押運幹警,兩名武警戰士,外加兩名司機,七名幹警對付一個危險人物,力量當然足夠。

  周六周日,馮瑞龍和龐建東都在忙著準備這個任務——研究路線,準備要帶的東西,聯繫中途幹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暫押的監獄等。而劉川的周六周日則在常態下度過,除了去廚房幫了半天廚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背書。離國際法的考試時間已經很近,好多必看的書他還沒看。他對周一將要啟程的「前進」行動,和單鵑范小康一樣全然不知。

  周六那天天氣晴朗,無雲無風。到了周日上午,意想不到地下了大雨。周日的下午,又發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馮瑞龍不知是午飯吃得不適還是飯前淋了雨,整整一下午上吐下瀉,還發了高燒。經醫生檢查,說是受了風寒引發了急性腸胃炎。秦水押送的準備工作尚未做完,馮瑞龍卻不得不躺下來吊上了瓶子。這天鍾天水有事進城去了,到晚上才回來,和他同車回來的,還有三分監區犯人孫鵬的妻子和剛剛三歲的女兒。老鍾那幾天一直在和孫鵬老婆的單位聯繫,又利用星期天休假時間親自去了一趟,直到把這單位的領導感動壞了,終於同意孫鵬老婆可以晚去三五天的,先和丈夫團聚完了再說,反正也耽誤不了一兩日學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老鍾索性就用自己的汽車,冒著大雨把孫鵬的老婆孩子一車接過來了,直接安置在了團聚樓的一間團聚房裡。那時孫鵬正在分監區看新聞聯播,看到一半被叫出隊列,值班隊長讓他回監號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嚇得孫鵬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要進集訓隊呢,連走路的姿勢都有些失常。看電視的犯人們也都猜不到他出了什麼事情,要在這狂風暴雨的晚上被單獨帶走。但他們都注意到了,孫鵬被帶走時沒戴銬子,隊長還幫他找了一把雨傘,應當不會是什麼無妄之災。直到走出一監區的樓門,在前往團聚樓的路上,押送民警才對他說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讓孫鵬興奮得幾乎神魂離竅,分不清自己的雙腳究竟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的地面游移。

  周一清晨五點,從時間上看,孫鵬應該還在團聚樓里摟著老婆孩子酣睡未醒,劉川就被值班民警開門叫起。自從半年前監獄局統一命令各監獄撤銷犯人中的雜務之後,對包括起床睡覺這類犯人日常生活細節的管理,都一律改由民警親歷親為。劉川懵懵懂懂從床上起來,在夜班隊長的監視下獨自洗臉放茅,並被命令將自己的被褥捆好,連同洗漱用具及喝水的塑料杯一起,全部打成一個行李,然後跟在龐建東身後,抱著行李走出了筒道,走出了監區,向遣送科的方向走去。

  大雨下了半宿,清晨時厚厚的雲層才向西北緩緩遁去,太陽尚未露出光芒,晨曦已然微現天際。雨後的晨曦華麗無比,但劉川的心裡卻暗淡無光,雙手抱著的行李因此而顯得倍加沉重。他在龐建東押解下邁著踉蹌的步子,穿過天監空無一人的中心操場,昨夜積下的雨水濺濕了他的鞋子,腳底的涼意令他心跳如鼓。從他手上的行李和直奔遣送科的走向上分析,他似乎意識到他將在太陽出來之前,被押往異地。他幾次試圖問問龐建東他要去哪裡,但龐建東面目嚴肅,一臉無私。劉川終於未敢開口,因為擅自打聽去向絕對不合罪犯的身份規矩。

  龐建東把他押到了遣送科的大筒道內,他在這裡看到了一監區的監區長鍾天水和生活衛生科的民警鄭小珂。一見到鍾大和小珂他空懸在喉的心跳一下子落回到胸口,他們的在場讓他立即鎮定下來,毫無緣由。

  遣送科的大筒道足可容下二百名犯人同時整裝待發,此時燈光瓦亮,卻空空蕩蕩。劉川鎮定之後,目光延伸,他在大筒道東西兩側的牆角,看到各蹲著一個犯人,兩個犯人的身邊,也各放著一隻打好的行李。劉川也被命令沖牆蹲下,在他抱著行李往牆邊走的時候,眼睛下意識地左右一瞟,看清左邊那個犯人竟是二監押來的范小康。右邊的雖未看清眉目;但從身形體態上已可斷定,那是一個女犯,毫無疑問,那個女犯應當就是單鵑。

  與單鵑和小康的不期而遇足以讓劉川大致認定,他們即將踏上一個共同的旅程,這個旅程最後的終點,只能是千里之外的煤城秦水。

  二監和女監來的隊長都還沒走,和鍾天水低聲交談著什麼,又交接了一些物品。女監的民警和小珂一起,叫起單鵑,押著她進入旁邊的一個房間后,留在筒道的男警察開始對劉川和小康分別進行了出監前例行的搜查。先是命他們把行李打開,把被褥床單全部抖散,警察們一寸一寸地用手摸捏一遍,然後讓他們重新捆好。搜完行李輪到搜身,劉川和小康一左一右,並排站著,相隔兩米,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一絲不掛。小康這兩年監獄蹲的,肚子已開始發福,而劉川的身材卻依然如故,四肢還算健壯,雙肩還算寬闊,只是身板略顯單薄。自入獄以來,雖然經歷過多次凈身搜查,但劉川依然有些害臊地用一隻手擋住**,不像小康那樣無遮無攔無羞無恥。每件衣服在檢查后又扔給他們,他們又一件一件穿上。劉川一邊穿衣一邊聽龐建東在旁邊與范小康核對錢款賬目和暫存物品——手機、戒指什麼的。由此不難看出,范小康此去,怕是一去不復返了。而劉川除了一床被褥和洗漱用品外,其他什麼都沒有帶走,這說明他不久還要回來。

  這時候,劉川已經把這趟遠行的目的猜到十之八九,一定還是老范那個案子,不是讓他們去配合公安調查,就是讓他們出庭作證。他看不見旁邊屋裡的單鵑,不知她是否也帶走了全部錢物,再也不回來了。

  搜完身,隨即開飯,有民警送來了饅頭和鹹菜,每人還給了一碗涼開水。劉川的心情,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清晨,被這個事前沒有半點徵兆的出發,弄得十分低沉。他沒要饅頭,也沒要鹹菜,只要了那碗涼開水。發飯的龐建東問他:怎麼啦,中午吃飯可早著呢。劉川說:不餓。

  鍾天水站在一邊,叫過龐建東耳語幾句,讓龐建東把劉川帶到了遣送科的一間辦公室里,老鍾隨後跟了進去。

  屋裡沒有別人,只有老鍾和劉川。老鍾把饅頭再次遞給劉川,說:「還是吃點吧,省得路上餓。」

  劉川接了饅頭,沒滋沒味地吃著。老鍾說:「這次我跟你一起走,咱們去秦水,還是范小康他們那個黑社會的案子,需要你們去法庭作證。路上你也幫我們留心盯著一點范小康,這小子大概也知道,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這次秦水法院恐怕要連他一塊判呢,弄不好判個死緩比現在還重。反正他自己心裡有數。路上這小子要犯什麼刺,你要配合我們把他壓住。」

  劉川停下咀嚼,說:「是。」

  老鍾說:「你吃你的。」又說:「我們給你報的去年監獄改造積極分子已經批了。這個獎一般可以減刑八個月,減刑的報告我們也已經往法院報了,估計等你從秦水回來,也該批下來了。你這次去秦水,可能寄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我們已經向人家介紹了,說你是我們這兒的改造積極分子,所以你在人家那兒一定要好好表現,別讓人家覺得你名不副實。」

  劉川說:「是。」

  老鍾一邊說,劉川一邊吃,很快就把那個饅頭吃下去了。每次,只要是老鍾跟他說點什麼,他的心就會舒暢許多,透亮許多。有很久了,他特別留意到,老鍾在他面前對自己的稱謂,總是用「我」或「我們」,很少使用「**」這個其他管教最常用的辭彙。他明白,這無疑是老鍾對他心理上的一種特殊照顧。

  吃完了早飯,再次放茅,單鵑、小康、劉川,一個一個在民警監視下替換著走進廁所。他們離開遣送科筒道的最後一道程序是戴銬。單鵑沒戴,劉川和小康合戴一隻手銬,劉川左手小康右手,銬子使兩人不得不近在咫尺,但兩人誰也不看誰,左手和右手,誰也不碰誰。根據十五年有期徒刑以上的犯人須戴腳鐐押解的規定,民警又給小康戴上了腳鐐。鐐銬全部戴好之後,三個犯人被一齊帶到鍾天水面前,龐建東喝令他們並排蹲下,天監、二監和女監的十來位民警,圍在四周。鍾天水用滲透著威嚴的平靜語調,宣布了啟程上路的命令。

  「根據北京市監獄局命令,今天將你們押往秦水,我宣布,從現在起,進入非常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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