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麗人英雄論
英雄可以被打敗,但不會被屈服;可以掉腦袋,但不會墜志向。
鄭恩與孫氏來到「三省客店」,有一人看在眼中,對二人的關係產生了疑惑。這個人就是後來的周世宗柴榮。
柴榮二十六歲,比鄭恩大八歲。他家居邢州龍岡,家有幾十畝田地,邢州城中還有一處茶館生意,生活也算比較富裕。
柴榮的姑姑十分貌美,且聰明伶利,知書達禮,十三歲時便被後唐主李存勖選進宮中。李存勖驕恣荒淫,朝政紊亂,在宮廷政變中終為伶人所殺,李嗣源率兵進入洛陽,平定叛亂,接受教訓,改革弊政,務從節儉,放出大批宮女及妃嬪,柴榮姑也在被放出宮女之列。
當時正是夏秋之交,風雨說來就來。
柴榮的父親柴守禮接柴榮姑走到孟津渡口,因頭天晚上一場大雨,黃河水面,濁浪滔天,舟楫難行,只得伴著綿綿雨水,在河邊一家小店住了下來。
柴榮姑在宮中三年,已是年方二八鮮花初綻的年紀,再加上從小熟讀詩書,見過世面,相當於後世的大學生又在中央機關工作多年,舉止風度自是非凡。
用文人的話形容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用市井說書的話是:驢見不踢,狗見不咬,老鼠看見有貓追著也不跑!
用後世年輕人的話是:哇噻,靚!賊美!酷斃了!
亂世之中,河畔小店,突然住進一位嬌嫩玉人,自然引人眼球。
柴榮姑住進小店不久,便被當地兩個惡少盯上了。
兩個惡少先是污言穢語調戲,柴榮姑關死房間屋門,只不搭理。
兩個惡少覺得沒趣,便強逼柴榮父親叫門。
一個說:「喂,叫你妹子開門!老子跟她聊聊,是對他抬舉!躲進屋中幹什麼?老子又不拿走她身上一個零件!」
另一個說:「跟俺哥們玩一會兒怕什麼?又不是穀子芝麻,挖一點少一點!」
兩個惡少你一句我一句地調戲凌辱,柴榮父親哪能受得了?
他跑進廚房掂把菜刀欲同兩個惡少拚命,無奈自己武功平平,被兩個惡少片刻打倒。
店主及別的住客見兩個惡少兇狠,都不敢上前搭救。
兩個惡少見事鬧起,沒人敢管,便得寸進尺,砸開柴榮姑房門,欲強行施暴。
柴榮姑正萬般無奈,突然從窗口望見一壯漢在雨水中大步趕路,危急關頭,便不顧一切地叫喊起來:「有強盜!救人啊!」
那大漢聞聲停住腳步,走進店來,向兩個惡少喝道:「住手!光天化日,眾人眼目之下,欺侮弱女,你倆也太膽大了,太不要臉了!滾!」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兩個惡少是當地一霸,豈會把一個過路人放在眼中?
一個開口罵道:「喲咳,糞堆上長蘑菇,出來一個戴草帽的!」
另一個罵道:「你他那的什麼東西?韭菜地里長棵蔥,充什麼大個子?滾遠點,惹爺們火起,叫你爬著出去!」
那惡少話落地,那漢子沒趴下,他自己先趴下了。
誰也沒看清那漢子是怎麼打的,只看見他身子飄了一下,已經站在了那惡少身邊,那惡少已經在地上趴著。
另一個惡少見同夥倒下,抓起一根燒火用的劈柴拌子,雙手舉起,向那漢子頭上砸去。
那漢子揮揮手,劈柴拌子砸在那漢子小臂上,像撞上了彈簧似的,反彈而回,那個惡少也仰面倒下了。
眾人上前去看,那額頭上的鮮血方才泉水一樣噴涌而出。
眾人見出了人命,皆大驚失色。
那漢子上前瞅瞅,見那個惡少真的沒了氣,冷冷一笑,走到另一個半死的身邊,飛起一腳,將那個惡少踢出門外,也結果了性命。
眾人見那漢子瞬間將兩個惡少打死,皆慌亂無措,惟有柴榮姑讀過詩書,見過世面,毫不驚慌。
她上前深施一禮,說道:「恩人,我家住邢州龍崗,姓柴。後會有期。如今事態已大,你快快離去,一切由我料理!」
柴榮姑只說自己家居,不問對方名姓,是怕店中耳多眼雜,對那漢子脫身不利,可見緊急中智慧依然,非一般女子可比。
那漢子名叫郭威,就是後來的周太祖。
郭威幼時父母雙亡,流浪邢州街頭,以討要為生。因常飢餓難忍,上樹掏鳥蛋充饑,天長日久,練得上樹如飛,人們給起個綽號「郭雀兒」。
當時邢州司馬督監郭頌受命去遼軍佔領的梁州刺探軍情,準備裝扮瞎子,欲尋找一掩護的帶路小孩子,正好遇上了在牆根下曬太陽、捉虱子的郭雀兒。
郭頌見郭雀兒機靈可愛,就買了幾個燒餅與他填飽肚子,得知與自己同姓,為方便,便以父子相稱,帶他進了梁州。
郭頌裝扮一盲叟,由郭雀兒在前引領,裝作算卦先生探察了梁州軍情后返回邢州,得知郭雀兒雙親早已亡故,是一無依無靠孤兒時,便將他收為義子,取名郭威,留在了府中。
幾天後,邢州刺史史弘肇派郭頌為前部先鋒率兵偷襲梁州。郭頌領了刺史之命,第二日三更天起兵,人銜枚、馬摘鈴,神出鬼沒地趕至梁州城下。
深夜偷襲,求的是趁敵不備。用繩錨爬城,叮噹聲響;架豎雲梯,也不能寂靜無聲。
郭頌正為難之時,一個瘦小身影躥到面前叫了聲:「爹!」
郭頌見是義子郭威,訓道:「你不在家呆著,跟來幹什麼?」
郭威說:「我跟爹攻城殺遼兵!」說著,拖過找好的一支長竿,輕輕靠上城牆,又將一條長繩系在腰上,便像靈貓一樣,輕巧地順著長竿爬上了城頭。
繩索在城頭系好放下,郭頌方才明白郭威用意,急令人繫上繩梯,讓將士無聲無息地爬上了城頭。
城上遼兵夢還未醒,腦袋已經搬家。
城門打開,郭頌率大軍湧入,沒傷一兵一卒,奪回了梁州。
梁州大捷,郭威以軍功升為小校,十六歲的討飯娃開始了他南征北戰的軍人生涯。
郭威聰明伶利,膽子大,點子多,將士們都喜歡他。郭頌悉心傳授,將士們也都有空教他,他吸取眾家之長,拚命苦練,不到幾年,武功已經在軍中躍居一流。仨月前,因暴打不平與市井無賴相鬥,失手將人打死,為逃避官府追罪方才在義父和州將的幫助下逃出軍營。
他身背命案,四處流浪,正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的煩惱之時,又遇這欺男霸女的惡徒,豈能輕易饒過?
郭威見柴榮姑美貌大方,又慮事周全,處理果斷,一股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向柴榮姑說道:「官場腐敗,處處污濁,公堂之上更是黑幕重重。貪官污吏說你有理你就有理,沒理給你造出理;說你沒理你就沒理,有理給你打沒理。你一年少弱女,受欺受辱,已經夠苦,理應遠避官司是非,何必再與虎狼周旋?好漢做事一人當,人由我殺,由我擔著。你快走吧!」
柴榮姑充滿感激之情,本待他提出如何酬謝,沒想到他卻催自己快走,心中更為他的俠義之情所觸動,柔聲說道:「你大義救我,我豈能撒手而去?我雖是女流,並非沒出過三門四戶、不了解官場規矩之人。你暫且躲避,我到得官府,看情況行事,或將你仗義勇為之情實說,或將你真實面貌瞞過,總比你自己出面要妥當一些。恩人莫要任性,快走吧!」說著,上前輕輕拉下郭威帽檐,稍遮眉眼,推他離去。
郭威重將帽檐掀起,大笑說道:「我不是怕事之人,大姐太過謹慎了!不瞞大姐,我在邢州曾與市井無賴相鬥,失手殺死二人,正在逃命。俗話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殺兩個是死罪,殺四個也不能砍掉我倆頭。我怕什麼?你只管快走,莫要管我!」
柴榮姑見郭威自己生死不顧,只為她打算,不由得怦然心動,更不肯撒手不管。
她沉臉怒道:「有勇氣殺一兩個流氓無賴,就算英雄了嗎?有勇氣不怕死的除了英雄之外還有莽夫、匹夫,而沒有顯示出勇氣的人,也未必就不能稱做英雄。三國劉備不是戰場上的猛將,甚至與曹操飲酒時聽到雷聲便裝做嚇得丟了筷子,表現出一副懦弱無能的樣子,但是,他志存高遠,胸有大業,仍然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什麼是英雄?英雄可以被打敗,但英雄絕不會低頭!英雄不怕死,但死得有價值!我觀你一身豪氣,武功不弱。如今屬於亂世,亂世正是英雄豪傑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你理應保存自己,砥礪志節,進德修業,抓緊機會,準備創造出一番事業,婆婆媽媽,拘泥小節小義,不過一莽撞粗漢作為,能稱為英雄嗎?你快快走開,再不走我就發脾氣呢!」
歷來美媚被英雄搭救,大都是柔情百轉,流淚哭泣,嬌滴滴連聲稱謝;膽大者更是「唧嚀」一聲拱進英雄懷中,嗲聲嗲氣,使媚放電。若是後世,還可能撲上前就是一個熱吻,叫一聲「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唱得柔情百轉,愛意橫流,內心深處只不過是想讓那強勢人物繼續保護自己而已。
此種美女,在出身草根,憐弱惜貧,行俠仗義的郭威眼中都只不過是個弱者,從沒有動過男女情愛之心,哪怕是撲進懷中抱著脖子不撒手,他也是輕輕推開,轉身離去。他身背命債,腦袋掖在褲腰裡,隨時都可能丟掉,哪有那份閑心?
而柴榮姑面對救她的郭威,沒有俗套的感激之語,沒有廉價的柔情蜜意,不管自己仍處險境,首先想到的是保護恩人,開口便是讓郭威馬上離去,並且嚴厲訓斥他「婆婆媽媽」,沒真英雄氣度。此種異於常人的表現,若遇平常江湖人物,可能會認為是熱心腸碰上冷肝肺,倍覺沒趣,但郭威卻從中體味到了其中潛藏的深厚關愛,同時也被她臨危不亂的氣度、縝密的思考、莊重大方的言談徹底折服。
柴榮姑越是催郭威離去,郭威越是不走。柴榮姑發火往外推他,他乾脆轉身坐在了椅子上:「你又沒叫著我名字幫你,我殺人憑的是我個人興趣,與你何干?我就是不走,等著捕快來抓我呢!」
柴榮姑拉他,哪裡拉得動?抓著他手扯了半天,讓人看著,倒像二人互相緊握著手,都捨不得放下似的。
柴榮父親柴守禮見二人都不願撇下對方先走,提出一起脫離是非之地,然後再商量怎麼辦。
柴榮姑與郭威已是難割難捨,當然同意。
三人離開河邊小店,尋一漁船,渡過黃河,為避官府追拿,在外流浪數月,方才回到家中。
柴榮姑與郭威在躲避官府緝拿期間同甘共苦,相依為命,早已建立了深厚感情,柴榮父親便在家中為二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讓結為了夫妻。
柴榮姑和郭威在一起的時間,不管條件多麼艱苦,住處多麼寒酸簡陋,也不忘督促指導郭威學習讀書,並不著痕迹地在閑談中兼及處世應人之道及天下大勢。郭威在妻子的幫助下,學識大增,逐漸成熟老練。為了追隨一位氣度恢宏的領袖人物,以圖將來有出頭之日,他在動亂中不停地遷轉,直到投到後來的後漢高祖、當時的後晉侍衛親軍都虞候劉知遠麾下,才算安下心來。
由於柴榮親娘去世,無人照管,在此期間,柴榮姑曾多次將柴榮接到住處。姑母教他讀書識字,姑父教他習武。柴榮聰明勤謹,學習之餘,常幫著姑母照料家務,年令稍長,有時還出門做些生意,以貼補家用,郭威夫妻二人對柴榮十分喜愛。
哪知好景不長,後晉天平節度使石敬瑭在契丹人支持下發動叛亂,與身為後晉侍衛親軍都虞候的劉知遠展開惡戰,正在姑家居住的柴榮與姑姑、姑父在戰火中不幸失散。柴榮逃回老家,家中也已是一片廢墟,方知家鄉亦遭兵亂之禍。兵亂中家人多數殘死,只是沒找到父親和一個四歲的弟弟柴茂屍身。
柴榮大哭一場,只得四處流浪,后遇父親故交江陵茶商頡跌氏,先是跟著幹了一年,方才單獨往江陵販茶,當了行商。
柴榮這次從北方販了車傘到江陵,賺了十多兩銀子,留足路途所需,將本利購成茶具和茶葉,又往北販賣。再走一百多里就是濟州,那裡有他的好朋友和老主顧,一到就能很快出手。他細算算,這一來一往能賺三十多兩銀子,不由心中美滋滋的。
人心中得意,便好生是非。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看客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