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樓閣
月近翠林,颯颯葉歌捲起几絲清香。
贏正坐在洛陽對面,隔著微亮的篝火火打量眼前的少年。
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容端正,穿著一身錦衣,靠在歪斜的老樹邊,眉宇間流露著瀟洒與寫意,低哼著陌生的調子,不似六國曲風,但是很新穎悅耳。
洛陽探手取過火候差不多的烤魚,看了眼贏正,輕聲道:「你若為君,為民為貴?」
贏正飽讀詩書,三教九流學說都略有所知,朗聲回道:「為貴天下和,為民天下興,先貴后民,削貴為民!」
洛陽裝模作樣的正襟危坐,一仰頭,道:「吃魚!」
贏正也不啰嗦,拿起烤魚,輕嗅芬芳,張口咬下,斯文爾雅,相比之下洛陽的模樣頗有些不堪入目!
烏鵲南飛,夜風浮絮,洛陽將烤魚狼吞虎咽完,開口再問:「你若為君,秦國過於殘酷苛刻的法律可改否?國中奢華糜亂之風能抑否?」
贏正眉頭緊了緊,將烤魚放下思慮片刻道:「天行道,君子以自強不息,若改變能興國富民,可變,然,不變!」
洛陽笑了,平躺在火堆邊,瞭望著漫天星斗。
「六國戰罷,可愛六國之民否?可廉潔從簡否?可為千秋後世開盛世否?」
贏正將烤魚放好,正襟危坐,朗聲道:「此吾所願,煩請先生助我!」
洛陽點點頭,起身向咸陽城方向而去,「叫你的人收拾間屋子,回去睡覺!」
贏正抬起手掌,一聲銳鳴,空中信鷹落下,抓著贏正的隨身玉飾破空而去。
春風得意步履疾,洛陽在前,贏正在後,及至城門,洛陽停步跟在贏正身後,相距三步,前後入城,此夜咸陽燈火通明,所有百姓自發的為月下追賢臣的明主留一抹光明。
誰不期待國家能更強些?誰又希望子女遠行難歸?
東皇既駕,身著青色羅裙的妙齡少女端著水盆行至卧房前,素手輕叩有三,櫻唇輕啟,輕聲喚道:「主子,主子,該起床了!」
修行的洛陽睜開眼睛,看看天色,張口吐出一口白氣。
門扉輕啟,洛陽溫暖陽光的微笑映入少女眼帘,帥氣溫和的模樣引得少女一愣,紅了俏臉,忘了言語。
洛陽趁機接過水盆,待少女回神已洗漱完畢,正在披穿緞衣,梳束黑髮,那雙眸子宛若星空幫深邃,叫人猜不到他在思慮著什麼。
「主子!」
一眾少女驚慌跪地,招呼不周,按府規可是要受杖責的!
洛陽回神,扶起少女,輕聲道:「無妨,起來吧,不必放在心上,我不習慣被人伺候,還有下次水在涼些就好!」
少女恍然,在洛陽的攙扶下起身,頗有些驚恐。
洛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你叫什麼名字呀?贏正起了沒?」
羅裙少女屈身一禮:「婢子青蘿,尋常時候主子應該在花園練劍。」
洛陽起身,揉揉青蘿的小腦袋,一仰頭,手捋莫須有的華須,哼著戲腔,故意都眼圈透紅的小姑娘。
「呀呀呀……頭前引路!」
青蘿撲哧一笑,窗前百花失色,轉身伸手一引,蓮步輕移,婀娜多姿。
洛陽邁步跟在其後,走盡迴廊,轉遍門閣,花團錦簇,落英繽紛之地映入眼帘。
公子演劍,玉女撫琴。
銀瓶乍瀉,素指撫琴,如流水若鳥鳴,映襯著花海碧湖,別有氣象。
洛陽深吸口清香,飛身落在亭上,屈臂支頭,平躺亭上,恍若睡羅漢樣,定睛望著贏正的劍術。
「如此良辰,大人何不作詩一首流傳後世?」
亭中玉人啟櫻唇,燕語鶯聲音繞樑。
洛陽輕笑做思,輕敲瓦片,跟著黑衣洛陽的語調朗聲喚道:「鏌邪三尺照人寒,試與挑燈子細看。且掛空齋作琴伴,未須攜去斬樓蘭!」
贏正聞詩劍勢一緩,手掌顫抖,閣樓中素琴輕音一轉,金戈聲響起,殺伐四起,千迴百折,跌宕起伏,意升劍動,殺氣漫天,劍氣如霜。
曲歇劍停,風卷殘花遍地狼藉。
贏正收劍,仰望洛陽,幾欲張口,卻不知從何而起。
宮裙少女疾步走進亭前,面色不善,朗聲道:「君君臣臣,作為臣子讓君主仰視,以下犯上,該死!」
洛陽睜眼,打量打量女子,再次閉眼,沉聲道:「禍國殃民之貌,傾國傾城之色,沉魚落雁之姿,琴彈得不錯,可惜終究見識短淺,如山中筍,似牆頭草。」
贏正劍眉緊結,抱拳道:「先生,此乃舍妹!此乃舍妹!」
洛陽飄身落下,探手拔劍,一招一詩,一式一殺,「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劍影堂皇端正,肆意洒然,彌生俠氣無數,叫贏正呆若木雞,思慮著深入心頭一招一式。
贏芷沫美眸中閃動著明光,望著那白衣的少年,高聲贊道:「陌上人如玉,公子劍無雙,實乃國士!」
洛陽莞爾而笑,坦然道:「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公主謬讚了。」
贏正兄妹愕然,飽讀詩書典籍,略知琴棋書畫,自認做不得洛陽這般一步一詩,學不得出口成章,句句為金。
「能吃飯嗎?好餓的!」
贏芷沫掩面輕笑,眸光勾人,調笑道:「人家還以為煌煌謫仙不食人間煙火勒!」
洛陽擺擺手,拍拍肚皮,笑而不語,感覺閻羅鬼面下的臉皮火辣辣的,這些詩可不是他的,都是黑衣洛陽告訴他的。
欺世盜名,雖是不得已而為,卻終究不順心,不如意。
贏正啞然失笑,暫將心事壓下,向外喚道:「開飯!」
玉盤珍饈修列桌上,三人落座,洛陽探手抓起筷子,端著飯碗,狼吞虎咽。
贏芷沫嘴角揚起,美眸望著洛陽,奇少年也唯有此時顯得真實,滿身煙火不似仙佛。
贏正乃儲君,吃飯一板一眼,細嚼慢咽,溫潤君子;贏芷沫乃公主,更是持禮正身,窈窕淑女,如此兩人自是搶不過洛陽。
片刻后飯桶食盡,滿座狼藉,洛陽意猶未盡的放下碗筷,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可是把人家兄妹的飯菜搶光了,臉色紅潤,心中唾棄老頭子,若不是為了同他搶東西吃養成習慣也不至於如此,羞愧低頭,想著想著走了神。
菜過五味,三人坐亭閑聊半日,贏正覺得百無聊賴,便叫人擺下棋局,一翻謙讓后同贏芷沫黑白而弈。
金烏南巡,贏正棄子起身,揮手示意下人將棋盤收好,三戰三敗,此般才學,精通琴棋,善舞書畫,誰說女子不如男?
贏芷沫也不驚擾深思的兄長,委身行禮,蓮步輕搖走出亭子,惠風和暢,垂柳曼舞,舒心愜意。
走出一步,贏芷沫驀然轉頭望去,亭頂緞衣少年以書掩面,正迎著和熏光輝假寐小寢。
贏芷沫柳眉微緊,心中自是有幾分不滿,遂輕聲問道「大先生以為小女子棋藝如何?」
在她看來洛陽卻有大才但過於放浪形骸,無法無天,不侍禮法,以書遮光,閉目假寐,實在荒唐!
洛陽探手拿開史書傳記,瞥了眼贏芷沫,從空中飄然落在她身前,負手而立,倒執史書,凝視盛氣凌人的玉人,朗聲坦然:「公主冕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說著在向前一步,笑容溫和,深情款款。
大家閨秀養在深宮中的贏芷沫何曾見過這般放浪手段,眼神一慌,俏臉微紅,丟下句「來日定與先生一弈!」逃似的向閣樓奔去。
洛陽轉身輕笑,在贏正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落座,手指敲擊桌面,指點道:「世間之事大多如此,寧思一進不思一退,嘗過海闊天空的甜頭後有幾人還能有披荊斬棘的勇氣,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贏正反覆琢磨繼而恍然,洛陽映射的不僅僅是剛才的棋局,還有日後的正身行道,人活一口氣,他的性子的確有些優柔寡斷,不喜爭鬥。
「謝先生指點,請先生同我一起進宮,請!」
贏正看看天色,躬身行禮,伸手一引,洛陽回禮,「秦兄請!」
贏正理衣正冠,步履沉穩,洛陽跟在身側保持著三步距離,不遠不近。
行至閣前,樓窗輕啟,華服宮裙,盛裝粉飾的天仙玉人遠眺花海,展顏輕笑,轉身下樓向洛陽兩人走來,儀態端莊,甚是傾城。
秦家有女初長成,傾城覆國戲諸侯。
沒理會如有所思的洛陽,贏芷沫揚起鵝頸,嘴角揚起,暗中打量幾眼水中倒影,步步生蓮向側門而去,贏正引著洛陽從正門而出,繞過巷口,兩架珠玉篆飾龍紋馬車前後而行,向皇宮而去。
行至半路,有楚人席地而坐,擊築而歌,歌曰:「羔羊跪乳,烏鴉反哺,鳳兮,鳳兮,不孝家國,何故於斯?為宮室美,為妻妾奉、為鼎鐺玉石,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甚殆而!」
聞聲,贏正劍眉倒豎,怒髮衝冠,剛要開口喝令停車被洛陽制止,轉身望去,洛陽再次將史書蓋在臉上,嘴中哼著小調,對車外的一切不聞不問,泰然處之,彷彿那楚人吟唱嘲諷的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