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下）
然而在父親的眼裡，楠炓的一切似乎都還不夠好，包括他的天賦、他的武技、他的性格、他的學識、他的談吐，甚至包括他的愛好以及夢想等等，一切的一切……通通都達不到父親的要求和標準！
這不禁讓少年時期的楠炓十分泄氣，巨大的挫敗感完全攫取了他的內心，讓他根本無法再去面對任何人事，於是他慢慢地走向了一個誰也無法預料到的極端！
他開始以十分消極的方式去回應或者說反抗父親——荒廢學業、不再練武，整日廝混在迦嵐街頭，與一群市井少年喝酒鬥毆，甚至還迷戀上了一種由南方商人帶過來的蹴鞠遊戲，一玩起來簡直廢寢忘食、幾近瘋狂！
失望、暴怒到了極點的培熺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講道理、罰禁閉、打皮鞭、斷月銀……只差沒將這個親生兒子逐出家門，可惜原本聽話懂事到有點逆來順受的楠炓，卻像得了失心瘋一般，任憑父親如何打罵處置，只是沉默以對，絕不妥協低頭認錯。
在足足關了兒子三個月後，終於明白他不是一時衝動，而是鐵了心要跟自己對抗到底的培熺，至此也有些心神疲憊，滿以為稍作退讓或許會換得他的回心轉意，誰知卻是一廂情願乃至事與願違，很快便遭到了「致命一擊」，以至於讓他這個父親感到冷徹骨髓、萬念俱灰……
——楠炓在一場因蹴鞠引發的衝突中，失手打殘了一名混賴少年，結果被「炎武騎」以「行為不端、屢教不改」為由除名，成為了自有這隻軍隊以來的「第一人」；除此之外，還要面臨宗國律令的嚴厲懲處！
這件事情的發生，基本上算是將培熺的「宏偉計劃」撕成了粉碎，而身背如此污點的楠炓，此生不要說奢望宗王大位了，若是今後沒有足夠的功勞傍身，只怕連從他父親手裡繼承迦嵐大宗祀的職位也夠嗆得很。
不過，這個「當頭一棒」正正打中的，不僅僅只是初老的父親，對於已經二十歲出頭的當事人來說，更不啻於驚天霹靂五雷轟頂！其懊喪震恐之餘，深深為自己的魯莽舉動悔恨不已……
做錯事情終歸要承擔後果，但若依律判罰，楠炓所犯之罪至少應入監五年，可在迦嵐大宗祀培熺主動捐出畢生俸祿，並自請三步一跪上迦嵐神峰炎宗祭壇向君父懺悔之後，宗國司寇庭最終選擇了從輕發落，判令楠炓入督造院服役十年，以整治宗國大小水利，並終身不得再擔任軍職。
然而，世間事本沒有絕對好壞，對於父親舍財受辱，而為自己換取戴罪立功的機會，根本不曾想到的楠炓是既慟且愧，幡然醒悟的同時，暗自下定決心要痛改前非，並立志做出一番成就，以不枉父親這番可謂做到極致的委曲求全。
從「天之驕子」到「不良少年」再到「泥工石匠」，這等充滿戲劇性，堪稱百年難遇的人生經歷，怎不為宗國上層權貴津津樂道？
但憋著一口氣要令所有人，尤其是父親刮目相看的楠炓充耳不聞，兢兢業業、專心致志於建造、整治宗國水利，十年間從一名督造院的候補學員，一路升遷至宗國最高品秩的特等匠師，不僅使得許多等著看笑話的人瞠目結舌，而且其參與、督造的一系列水利工程，更為宗國與韃丹汗國戰後農業連年豐收局面打下了堅實基礎，其個人甚至還多次得到宗王稹蕿的嘉獎。
正當他意氣風發，自覺已經洗刷恥辱證明自己的時候，父親病重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家書，卻遽然而來將其打了一個趔趄，而等到他懵然無措、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看見父親的第一眼時，他才驚覺自己打從一開始便錯了……不僅錯，而且是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頭髮稀疏斑駁、面容蒼白消瘦的瀕危老人，回望多年不見，因挫折歷練而成熟許多的兒子時，灰翳渾濁到簡直令楠炓不敢相認的瞳眸里，固然有著幾分雖罕見但仍不出預想的欣慰，但更多的卻是疏離和淡漠……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父親依然對自己失去宗王候選資格而耿耿於懷，以至於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絲毫沒有要原諒自己的意思！
楠炓心中如墜巨石，安靜跪在床前三個多時辰，直到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終究也沒等來隻字片語，不禁沉痛煩悶地再也無法抑制，狂呼厲嚎脫口而出的同時，頻頻以首猛頓床欄，撞得眼淚、血漿如珠碎星濺……
——這他娘的！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啊……
培熺的葬禮結束后，迦嵐大宗祀的繼任事宜便自然提上了日程，按照宗國律令規定，身為長子的楠炓是毫無爭議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儘管其履歷上的污點無法清除，但在督造院的十年功勞卓著，繼承父親的職位應無大礙。
誰知此時，身為炎宗首席宗宣，同時也是迦嵐大宗祀第二順位繼承人的楠炓親妹茹桓，竟出人預料地上書宗王，以其多年來在利郎國宣廣炎宗真義，並使之重新倒向神眷迦嵐宗國的功勞，請求允准由自己接任亡父的職位。
已近耄耋的第四任宗王稹蕿認真考慮了這一紙請求，出於謹慎還徵求了其餘五位大宗祀的意見，隨後便按照宗國律令設置了幾項限期完成的任務，以便其兄妹二人公平一決。
雖然這等同室操戈，明著爭奪繼承權的戲碼，在宗國百四十年的歷史中並不算稀奇，但發生在迦嵐族身上卻尚屬首次，一時間興緻盎然的宗國上層權貴們，紛紛搬起小板凳，手捧瓜子坐等好戲開鑼！
然而已遠離是非漩渦多年的楠炓，這次卻「難得」地讓他們都感到了掃興，因為參照過往實際來看，贏面更大的他，竟乾脆利索地棄了權……
這一出著實讓很多好事看客驚愕不已，畢竟在他們眼中，當年的楠炓雖然衝動、叛逆，但卻並不是個呆傻蠢笨的糊塗蛋，而今怎麼會如此不假思索、直截了當地折劍認輸？
要知道那可是宗國一人之下、數百萬人之上，被掌權階層和市井民間共同譽為「六權」之首，極具歷史象徵意義的——迦嵐大宗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