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談判(下)
唇齒噙血久未言語的「漁翁」緩過氣來,看著她失神的臉龐,竟出人意料地慘然一笑。
「雙娘……咱們這一世……殺的人……還嫌少么……俺早該……該死了……卻不想最後……竟還要多……多害無辜……」
這番話出口,在場所有人都能從其混亂的呼吸和吐位元組奏中,明顯察覺到他的狀態與方才相比截然有異,更不用提那死氣隱然的灰色面孔,說氣息奄奄或許稍過,但的確已是在苟延殘喘。
只說了短短几句,「漁翁」卻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額頭斑駁的髮際下滲出大片細密的冷汗,連扶著劍柄的左手也開始輕顫起來,但仍然頑強地將目光轉向了同樣在苦撐著的對手。
「……落敗身死……俺本無……無話可說……但她從……從頭到尾……只是旁觀……出此……出此下策……當非本意……然……然事已至此……以彼互換……或正合……正合冥冥……汝以為……然否?」
蒼炙看著他的眼睛,心中的感受簡直無法言述,儘管「漁翁」的目光看似堅毅,其所說內容除交換了「籌碼」之外,與女子所謂的「談判」也並無本質上的不同,但隱藏在「商量」語氣中的那一絲希冀和……乞求,卻並沒有刻意掩飾。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身懷絕技、心智超卓的當世強者,連面對失敗甚至死亡都如此坦然,依舊維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和驕傲,不容他人肆意踐踏!如今明知所求多為奢望,卻為了那微乎其微的一點可能甘願放下一切,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才能做到?
眼前一幕,深深觸動了蒼炙塵封的記憶,不同的時空,相似的場景,兩個身份、經歷迥異的男人,為了各自深愛的女人,均不約而合地做出了一樣天真的選擇,只不過這次對調了角色,他卻無法如那些人般嗤笑得出來。
對過往的追思只在剎那,面色青白的男子回過神來,便又得面對艱難的選擇,深吸口氣閉上雙目,片刻之後,神情忽然變得有點蕭索。
「……說出幕後主使者,或者為你們提供『便利』之人。」
話音落地,良久不見回應,蒼炙睜開雙眼,見「漁翁」胸口起伏稍趨穩定,顯然已用深厚的修為再次控制了惡化的傷勢,卻仍用那副表情望著自己,彷彿根本不曾聽見一般,雖是預料中事,心裡卻也難免生出些許失望。
不過這點情緒也只是旋生即滅,如今彼此的「弱點」都已暴露在對方面前,不管感情上如何承受,「兩害相較取其輕」的道理卻毋庸置疑,困擾前者許久的疑難,竟意外地打開了一個缺口。
「若要交換,必先拿出誠意!否則以你等所行之事……不管是『宗王』還是誰人的女兒,都沒有任何分別!」
自開啟「談判」以來,「漁翁」眼中首次現出了一絲波動,他當然聽懂了對方刻意強調的內容,然而事關組織存亡之道,有些東西即便是死,也必須爛在肚子里!
蒼炙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並不難把握其中涵義,隨後低首沉默了數息,再次抬眼已是目光熠熠!
「『他們』……是同一個人么?」
聽上去有些沒頭沒腦的問題,「漁翁」卻立刻便明白了話中之意,聞言只平靜地回望著對方,半晌之後僵硬的雙頰勉力抽動了一下,竟現出個像笑更似哭的表情來。
「既已……知曉答案……何必再……再問?」
說完緩緩轉首,看向如同石化的少婦,輕拉了一下她觸感綿軟的右手。
後者茫然抬頭,直到視線重新匯聚到那張熟悉的臉上,眼中才又出現了一點靈動光彩,彷彿離體的魂魄重新歸竅。
「……雙娘……俺此生負……負你……實非本心……如有來……來世……必會……必會不同!」
耳聞這番情真意切的告白,少婦不由心中一酸,然而兩行清淚還未滑落面頰,卻忽然從話語中聽出了訣別來,繼而意識到他要做些什麼,一雙驚恐的眼睛不由越睜越大。
當下渾身劇顫急欲阻止,可是手掌卻被其牢牢握住,然後便見他左手驀地抽出胸口長劍高高拋起,解封的傷口中,頓時飈出一道長長的血箭!
「不要!」
一聲無比凄厲的尖叫直穿雲霄,少婦發了瘋一般撲上前去將他抱在懷裡,掙脫鉗制的雙手從身後環過,緊緊按住他胸口,同時拚命往其體內灌注真氣,彷彿這樣,便能將他迅速消逝的生命留住。
「你不能走!我要你活著!你欠我的這輩子就得還!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走……」
這忽如其來的變故,讓絕大多數人都反應不及,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這名大敵自戕,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在談判的天平已傾向他二人的緊要關頭,對方居然會做出這種選擇!
超過十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到蒼炙身上,可是其本人卻並無任何錶示,只是低頭看著端端正正插在身前觸手可及之範圍內,鹿皮手柄猶不住小幅急擺的長劍,就連左右之人,也無法從他默然的表情中看出什麼。
——一身當之以死抵過,既不用再正面回應關鍵要點,將畢生堅持貫徹到底,又把一干人的性命與你心愛的女人捆綁,然後交給我來做出那個如你所願的選擇……
——如此一了百了,這究竟是你的「誠意」還是「解脫」?
——難怪你要挖苦那名同夥,換了我恐怕也得奚落幾句,因為他的算計與你相比,的確是天差地遠不值一提!
即使中劍之後並未拔出,極大地延緩了最終時刻的來臨,但「漁翁」所展現的強悍生命力,也還是讓圍觀眾人感到驚詫。
然而眼下委實已經回天乏術,不管少婦哭得如何撕心裂肺,如何努力想要拯救他的性命,也只不過徒增場面傷感而已……
被摟在懷中的初老漢子緩緩搖頭,凝望著少婦悲戚的容顏,勉力咧開嘴角幾度欲語,卻都被口鼻中不停湧出的大股濃污堵在喉間,最終只得無奈地示以唇語。
——對不起……活下去……
「說」罷掙扎著看向蒼炙,瞳孔逐漸變得渙散,直到視線徹底失去焦點,才頭頸一歪偏落少婦肩頭,一代「無名」噩魁,就此溘然長逝永墜黑暗……
身後少婦如遭雷殛,嬌軀一顫便不再動彈,跪坐在那裡任憑風寒襲面,彷彿對一切都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