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靜心
夜裏的山風並沒有那麽冷,微涼中帶了幾分暖意,拂過水霧氤氳的天池迎麵而來,濕濕地結了水珠粘在發絲上。高居山頂的這裏,爛漫的野花也開始遍地生長起來,吐出了芳菲豔麗的芯蕊,散出了淡淡雅雅的幽香,隻是殘月未升,疏星之下有些看不清罷了。
沉默的二人緩步前行,踏過了一階一階生滿苔蘚的青石板,終於來到了一座精美別致的木亭——靜心亭。
這座沉靜典雅的靜心亭本是建在了湖麵的風口之上,因此但凡起風,水浪便能翻湧而上,濕人鞋襪。為了避免亭底木料因此受潮發黴而坍塌,建造之人刻意改用了石料作為亭底的基麵。
然而,正因這座靜心亭上會不時出現水浪翻滾的情形,來此之人才會更加強迫自己靜心寧神,進入到一種水濺鞋襪、濕衣沾袖卻不渾然知的境界。
此時此刻,白辰胤天正側身坐於靜心亭下,入神地聆聽水浪拍湧的聲音。
“啪……”一個浪花打來,冰涼的湖水泛著白沫流進了靜心亭。正立一旁的侍子忽覺得腳下一濕,立刻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白辰胤天苦笑著下轉過頭看見他的窘樣,淡藍的眸子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阡嵐啊……”他輕輕喚道,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沾染了氤氳濕潤的氣息,“你也是一個快要娶妻生子的人了,七年前,我還真是夢寐以求這一天的到來……我向她許下過誓言,我定為她一統江湖,然後風風光光地娶她為妻……哎,說起她,也許她和瑤瑕還有幾分相似吧,都是那麽單純、善良的孩子……”
說著,白辰胤天那常年哀怨抑鬱的雙眸裏,竟忽然騰起了一種久違的溫暖。他微笑著靠在身後的木欄上,轉過頭放眼望去,眼前盡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麵。
水汽騰繞,輕拂過他英氣俊美的臉頰,撥動著他如墨長披的發絲。稀星之下,熒光點點,他的長袍雪白如華,盈風起舞。靜心亭中,他分明是坐在那裏,卻又如同仙降凡塵,不可與眾。
“你知道麽阡嵐,”他沒有回頭,隻獨自地向著湖中風起浪湧的水麵傾吐,“有一次我們在一起磨藥,有個叫丁小的女孩竟不慎被藥杵砸傷了手,疼到連碾子都舉不起來,在一邊哭得十分傷心。她當時就在那裏,看見了丁小哭,知道她肯定是完成不了當天的任務,要被師傅懲罰了。她便半夜溜了出去,連夜地幫著那個丁小磨藥。
那天晚上其實我也沒睡,我就躲在那個門縫後麵看她。昏黃的燭光下,我隻看見一張認真的臉,雖已大汗淋漓,卻是那樣的質樸與善良。過了會兒,我便忍不住進去和她一起磨起來。想想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倆就那樣稀裏糊塗地一直磨到了天亮,後來的一日,真是困的不行呀……”
說著,他的嘴角竟不自覺地向上微微勾起,完美無瑕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宛能融雪化冰的笑容——那是一種在觸及了心底最柔軟、最溫情的記憶後,一湧而出的微笑。
他頓了頓,又回過身看向藍衣侍子,眼裏滿是驕傲,“後來我問她,你為什麽非要這麽拚命,為什麽不睡覺也要去幫她。她就說,‘我幫的不是丁小,而是幫的一種醫者的品質。一個好的大夫須盡職盡責、盡心盡力,無論何時都不能耽誤了病人的病情。這一次也許僅是一個小小的磨藥任務,並沒有一個真正危在旦夕的病人等在那裏;但倘若有一天,真有一個命懸一線的病人等著這救命良藥,難道我還會為了睡覺,為了自己一時快活而放棄治療他嗎,肯定不會……我幫丁小,並不是怕她因未完成任務而受到師傅懲罰,我隻是在保持一種醫者對待她病人負責的態度。’”
重複完她的那些話,白辰胤天仿佛又看見了一個善良又執著的女孩,她背著采藥的背簍走在前麵,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想到這裏,他又不禁感慨道,“她一向都是善良的,而她的善良在我心裏仿佛就像生了根一樣到處蔓延,無邊無際,無窮無盡。這麽多年了,我都離不開這種感覺……哎,想著那時的一顰一蹙是多麽美好,隻是時光荏苒,一晃多年,我想再要找到她,竟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阡嵐,我不知道你還在猶豫些什麽,但至少你現在還能真真切切地擁有著瑤瑕。你知道她姓甚名甚,你知道她不會忽然地從你的身邊消失——難道這一切還不夠麽……”白辰胤天苦笑了一下,望著他。
阡嵐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他看了看坐在那裏的白衣人,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鞋襪、衣擺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被翻湧而上的湖水打濕浸透,而對麵坐著的那個白衣人,亦是如此。
白辰胤天見湖水浸濕他們的衣裳,隻是會心一笑,點了點頭,“看來這靜心亭是來對了。走吧,我心已平,明天就是廿九了,你也好好準備準備你的婚事。”說完,他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水,走出了亭子。
阡嵐愣了半刻,也連忙跟了上去。隻是這回去的一路,他們的心都已平靜了許多。
有的時候,越是困難的選擇,其實答案就越是明了。那些所謂的難以抉擇、無法放下,都不過是人們用來刻意回避用的托詞。
如今,那個緋衣女子的壽命已不過六日,他既無回天之力,又何苦掙紮於是否要背叛心中之人的邊緣。
如今,那個薔薇塚下的女子已安然睡去,他既已大婚在即,又何苦再對她此生的癡情念念不忘。
命運之輪緩緩轉動,不曾有過一刻停歇。抉擇與否,心定與否,他們都必將麵對。
因為他們改變不了,就隻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