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夙願
夏日的夕陽從西北方落下,剛好照到了後山的無極閣中。周圍一切靜悄悄,陽光從紗窗中漏下,韓熙載夜宴圖上點綴著參差的亮點。白辰胤天走進去的時候,畫屏後的女子卻正坐在椅上,獨自小酌。
“白天?”葉雨璃驚訝起身,將酒杯藏在背後。
白辰胤天輕笑著,提起那隻酒壺,“泠香露?”
女子靦腆笑道,“聽風大人剛來過,我隻是偷著喝兩杯,這也被你逮住了。”
白辰胤天放下劍,給自己斟了一杯,舉杯向她慶賀道,“雨璃,恭喜你終於大仇得報,半生夙願得以實現。”
女子莞爾一笑,也給自己斟滿了酒,與他碰杯,痛快地一飲而盡。
她的臉上微微帶著紅暈,放下酒杯,輕輕靠在桌沿,“從我三歲被救下,如今,已經二十一年了,墨如海那個老賊終於死了……隻可惜,娘親先走一步,沒能等到我和小落在她身前盡孝,喚她一聲’娘’……”
說著,她的眼眸中露出了絲絲遺憾,“娘親這一生,大起大落,輾轉幾道,可惜終究被墨如海蒙蔽雙眼,至死都不知道是他殺了自己的夫君,使自己家破人亡……”
“你又怎確信,她一無所知?”
女子疑惑地看向他,卻隻看見了他眼裏的冰冷。
白辰胤天拂了拂袖,給自己斟著酒,“想當年,江湖中誰人不知,聚賢山莊的墨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土匪手中救下了一名女子。後來,這女子本想以身相許,可他卻醉心於爭奪莊主之位,嫌棄那女子的出身。這女子便嫁給了他的義兄,葉峰,而沒想到的是,最後竟是葉峰繼承了莊主之位。到頭來,這墨公子人財兩空。”
說著,他格外冷漠而平靜地望向遠方,舉杯飲下了這口泠香露,“想要滅掉葉家,卻又不得不遮遮掩掩,借暗夜組織之手。江湖之大,除了這位墨公子,還能有誰。”
他的話音剛落,葉雨璃單薄的身軀卻頃刻間搖搖欲墜,她艱難地扶著桌子,雙眼瞪大,麵色刷白,聲音裏卻全是淒婉的顫音,“你說娘親,她,她都知道?……”
她顫抖地扶住白辰胤天,眼裏悲傷又哀痛,憂鬱又委屈,眼淚像散落在人間的玉珠般顆顆落下,“為什麽,如果她早就知道了,為什麽還要嫁給墨如海,為什麽還要生下墨琴……為什麽,為什麽!!……”
她近乎與瘋狂地搖著白辰胤天,“為什麽同樣是娘的女兒,墨琴她就能嫁給你,而我什麽也沒有!……如果不是她,我怎會嫁給白辰星魂,會淪落到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女子死死地盯著他,無盡的淚水從眼中決然地流下,眼神裏竟空洞得十分可怕。
白辰胤天攙扶住她,隻覺她口中所言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深深紮進了他的心裏,一刀一刀地,仿佛要將他淩遲至死。
他忍不住用手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水,眼神也因她悲慟的質問變得極其悲憫而憐愛起來。
他輕聲安慰道,用從未有過的最最溫柔的語氣,“雨璃,一切都過去了,墨琴已經死了,那些害過你的人都已經死了。從今往後,沒有人能再欺負你……”
說著,他輕輕扶住她的雙臂,聲音裏也帶著輕微的顫抖,“此生,我欠了你太多,待來世,我定好生還你。”
女子的淚水從未斷過,紅紅的眼眶中那一雙清麗的瞳子,卻始終如癡如狂地凝望著他。
申時的斜陽默默灑下,她剛好背對著窗戶,金色的光暈照進屋內,勾勒出了她的身影,仿佛讓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神秘而飄渺的金邊。
晚風陣陣吹進屋內,擾動了窗欞邊擺放的花草,珠簾也跟著簌簌響動。
白辰胤天望著她日漸單薄的身軀,微微皺眉,關好了窗戶。
他將她扶到床塌邊躺下,默默地坐在一旁守著,生怕下一陣微風,便能吹散她那縷氣若遊絲的魂魄。
女子靜靜地靠在軟枕之上望著他,看著看著,不禁向他笑出了一個如初般靜美的梨渦。她微醺後的香汗沁濕了鬢間的青絲,一屢一屢垂在臉龐,顯得依舊那麽溫婉動人。
“白天……”她心中輕聲低喃他的名字,隻覺一切都靜美得恍如夢境……
在他身側,醉酒的困意襲來,她帶著笑容漸漸睡去——
“大少主,不好了!”
空塵山的探子急匆匆來報,此時醴泉堂內,大少主白辰星魂正率領眾人召集會議。
白辰星魂高高地站在台階之上,嚴肅地問道,“何事慌張?”
“會大少主,天主剛在回來的路上被官府的人扣走了,說是空塵山勾結土匪,意圖謀反……”
“荒唐!”白辰星魂嗬斥道,“我們空塵山向來在武林中懲奸除惡,維護正義,何來勾結謀反一說。官府的人顛倒黑白,欺人太甚,我們今晚就去劫獄,將天主救出來!”
謝大人卻進言道,“大少主,若我們此刻前去劫獄,那便坐實了勾結土匪的罪名,我空塵山百年清譽,恐怕將毀於一旦啊!”
皇甫大人亦附議道,“謝大人此話不無道理,我們應想辦法讓天主清清白白地出來。隻不過,若是有人存心故意栽贓陷害,想必早就與那官府沆瀣一氣,我們空塵山與官府向來毫無來往,如今去求人,怕別人早有算盤,不會通融啊……”
謝大人點點頭,“我倒有一提議,聚賢山莊的墨老爺與天主是舊識,此人棄武從文,向來在官場中打成一片。若我們去求他,他應該有所辦法。”
此時,白辰胤天站了出來,向堂上之人作揖道,“我願立即前去聚賢山莊求援,還望大哥準允!”
一旁的葉雨璃也不自覺為伯父捏了把汗。當天,謝大人和白辰胤天去後,她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焦急地等候在他的沐陽宮外。
直到夜色已深,露濃霜重,白辰胤天才帶著人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葉雨璃擋在他的門口,迫不及待地問道,“如何,他們可答應為伯父向官府遊說一二?”
白辰胤天的神色卻有些失落,他搖搖頭,“他們說自從聚賢山莊棄武從文後,便不願再沾染武林之事。”
“可……可是伯父與他不是故交嗎?”
“江湖中風雲莫測,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人心是會變的。”白辰胤天認真地看著她,如今,正是弱冠之年的他,麵龐雖還有些稚嫩,但眉宇間卻頗有幾分成年男子的英氣。
葉雨璃望著他,“與其求人,我們不如以重金向官府作保,請他們通融通融?”
“我們下山之時已去過衙門了。”白辰胤天歎了口氣,眉頭深深緊縮著,“可無論多少黃金白銀,他們都不肯鬆口。據線人來報,此番陷害父親入獄的,正是南溟的周家莊。我們兩派曆來爭奪已久,積怨頗深,他們應是已打通了朝廷高官,做足了萬全的準備,要的就是將空塵山置於死地。如今,不劫獄,救不出父親,而劫獄卻保不了空塵山的清譽。”
“那……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白辰胤天輕輕扶住她,“雨璃,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去找大哥商量一番。”
“嗯。”她點點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這幾日以來,空塵山的眾人都在為天主之事奔波行走,無不在掌事的官員和獄長那裏四處通融、打點,然而,這一切都始終徒勞無功。掌管此案的官員一口咬定空塵山的白無涯勾結土匪,還列出了天衣無縫的人證和物證。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醴泉堂來了一名聚賢山莊的使者。那為使者帶來一封書信,白辰星魂打開來看了過後十分欣喜,他轉而將信遞給了白辰胤天。
但白辰胤天看到信的一瞬間,卻露出了極其震驚的神色。
白辰星魂道,“聚賢山莊來信說,經過這幾日的調查,掌管天主此案的官員的上級,正是墨莊主的摯友,墨莊主有信心能幫我們將天主救出來。”
謝大人和皇甫大人擰巴多日的愁眉終於舒展開來,亦跟著十分欣喜道,“上次不是還說不願沾染武林中事嗎,看來他們還是不會見死不救啊。”
白辰星魂看了一眼白辰胤天,不顧他冰冷絕望的眼神,向眾人解釋道,“他們是不願沾染武林中事,隻不過胤天那日前往聚賢山莊,恰好被莊主的小女兒看見。莊主來信說,他的小女兒對胤天一見鍾情,自那日起便茶飯不思,寢食難安,鬱鬱幾日,已然病倒了。墨老莊主沒有辦法,隻能依了她,問我們空塵山若是願與聚賢山莊結秦晉之好,便會出手援救天主。”
他的話音一落,葉雨璃踉蹌地退了一步,她震驚地看向白辰胤天,但他低垂的側臉上,卻看不見任何的情緒。
葉雨璃自知此地沒有自己說話的份,但還是不忍上前請求道,“大少主,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白辰星魂歎了口氣,搖搖頭,“這已經過去好幾日了,空塵山能出的錢,能想的辦法都已用盡。天主在裏麵多呆一分,便多有一分危險,誰也說不清周家莊的人會不會不等官府行動,便暗中毒害天主。”
說著,他側頭看向白辰胤天,“胤天,你意下如何?”
葉雨璃緊張地看著白辰胤天,此刻,屋裏一片鴉雀無聲,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每一下都十分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她攥著拳頭,直到手心裏沁出了汗水,眼眶中布滿了血絲。
白辰胤天沉默良久,他緊緊地抓住劍柄,仿佛柄上的雕痕深深陷入自己掌中的肉裏,一點都不使他覺得疼痛。
“……我接受。”
最終,他的口中還是吐出了眾人所期盼的那三個字。
而葉雨璃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