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審時度勢
高成川步步後退,呼吸逐漸紊亂,在終於被逼到萬羅殿邊緣的同時,按奈不住將全身力氣集中在炎帝劍上,他拼盡全力挑開蕭千夜,然後大喝一聲,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滲出血漬,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鑽進那個的奇怪咒紋里。
「葯人……」蕭千夜目光頓沉,警惕的退開幾步,冷道,「高總督果然是以身試藥了嗎?」
「是又如何?軍閣主才是最沒資格質疑此事之人。」高成川臉上青筋暴起,肌肉在微微抽搐,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有幾分不甘和憤怒,「你才是那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蕭凌云為你鋪好了前路,太子殿下力排眾議,以一己之力為你護航,就算在身陷險境之時,依然有兄長、紅顏捨身救你,甚至……」
他笑了一下,直勾勾的盯著對方的眼睛,金銀異色,宛如天神:「這雙金銀異瞳也不是你的吧,又是什麼人在背後暗中相助?」
蕭千夜沒有回話,只是手上的動作有了些許遲疑,高成川嚴肅的質問:「你覺得縛王水獄的試藥是錯的嗎?呵,別人都可以這麼指責,唯有你不行,因為暗中相助你的那個人,是上天界的人,上天界沒有資格質疑人類追求永生。」
高成川從肺腑呼出一口氣,像感慨,又像嘲諷:「上天界自恃為神,與天地同壽,自然不能理解凡人逐漸老去的悲涼,甚至你、你還很年輕,你也不能感同身受,曾經的我也如現在的你一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也曾多次從皇室波濤洶湧的暗鬥中拯救陛下於水火,被所有人視為英雄,可是終究歲月不饒人啊,就算現在大家仍舊阿諛奉承,誇讚我老當益壯不輸當年,也只有我自己清楚,這隻手、這柄劍,已經無法再如壯年。」
蕭千夜冷冷看著,對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而言,縱是依靠長年的藥物調養,他的速度、力量仍然無法和自己相提並論,更何況自己的身體里,的確有著上天界戰神相助。
「你為什麼要救那隻小狼崽子?」高成川忽然壓低語氣,不解,「他是我從荒地的屍體上撿回來的,自出生就和你有著天囊之別,他吃的是腐肉爛泥,喝的是污水濁血,連用的武器都是破破爛爛的,你呢?」
「順手罷了,他跟著你早晚要死。」蕭千夜淡淡回復,高成川眼眸一亮,冷笑,「順手?你可知道他恨你入骨?」
「恨我,也改變不了什麼。」蕭千夜抬頭,直視老人精明幹練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他對我的恨是你給的,是你讓他覺得,我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東西,但事實呢?那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
「哦?」高成川赫然愣住,沒想到他會做出如此回答,隔了好一會,突然放聲大笑,用力鼓掌,「說得好!說得好呀!你出生比他高貴,他只是個荒地賤民,就算他比你強都無法取代你的位置,更何況他還不如你!軍閣主,你是從來沒有受過冷落,從來沒有被人無端欺負過吧?」
「荒地賤民,祖上一定有過重罪,永遠剝奪四大境居住權,其後世子民也將世代為奴。」高成川冷冷的提醒,「但是你倆身份換一下,他未必比你差,你也未必比他強,這才是最不公平的地方,終其一生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我才說了,你沒資格質疑縛王水獄的行為,因為你從一出生,就是活在頂端的人。」
蕭千夜暗暗用力握劍,有種無端的憤怒,但又無法反駁,隱隱感覺高成川的話是對的。
飛垣是個等級階層非常明顯的地方,很多東西自出生就決定,並不是依靠後天努力就能改變的。
他確實是從出生就得到了各種優待,父母皆是貴族,居住在天域皇城,自小他就不愁吃穿,錦衣玉食享之不盡,還能得到軍機八殿最好的教育,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所有人對他都是恭敬有加,他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穩成長,甚至在不滿足軍機八殿過於繁縟無趣的學堂后,父親也隨著他的性子帶他去找了海軍元帥百里風。
他一路順風順水,沒有遇到過任何挫折,並不是因為他比同齡人更加優秀,僅僅是因為他是帝都貴族出身,是軍閣主蕭凌雲的兒子。
他得到了百里元帥的親自指點,依然覺得不滿足,覺得這不是自己能學到的頂峰,之後,在他一時興起執意要遠渡中原前往昆崙山求學之時,父母依然給了他最大的支持,一個年幼的孩子如何穿越兇險碧落海,又如何隻身一人安全抵達昆崙山下?那僅僅是因為他是蕭凌雲的兒子,又是海軍元帥的義子,一路有專人護送,軍艦開道送至南海境內后,交由中原內陸和飛垣素有生意來往的大商人,再由人家安排好車馬,送至崑崙附近。
蕭千夜驀然垂下眼帘,那一年他只有八歲,也從未細想過為何自己能得此優待,他的確是一個人去昆崙山求師拜學,但是去往崑山的路,卻有幾百個陌生人為他護航。
到了崑崙之後,這樣的順風順水依舊在繼續,他被掌門師父收在門下,成為崑崙掌門的第二個親傳弟子,又得到了「凌波仙子」雲秋水親自指點,在偌大的崑崙,他依然是個萬里挑一的幸運兒。
崑崙一派崇尚修仙論道,不僅僅是對劍術,連各種術法、占星、巫蠱甚至醫藥病理都有涉及,門下按照專精分為了四大峰,弟子之間所修也各有不同,而掌門師父是個完全看不出真實年紀的世外高人,長年雲遊在外極少返回,但是他在自己踏入山門的第二天就忽然折返,並且毫無預兆、不做任何弟子試煉,直接就將他收為了親傳弟子。
還記得初見師父的那一幕,他從雲端飄來,一襲藍白法袍,白髮用一根木簪梳起,背著劍匣,如一片輕鴻落在崑崙廣場中央。
然後,他凝視著八歲孩子的眼睛,表情微微凝重起來。
蕭千夜默默轉動瀝空劍,從純白的劍身上再次看見自己這雙金銀異瞳——難道從那時候起,師父就已經察覺到他的身上有另一個人的氣息嗎?
中原雖然不像飛垣對上天界抱著崇高的敬仰,但每每提起來,師父也依然會露出無限期待的目光。
「呵……」蕭千夜莫名失笑,原來他一路走來得到的所有優待,都僅僅是因為出生高貴,和身負上天界戰神的血脈。
他此生遇到的第一件挫折,就是八年前的天征府滅門案,一直庇佑著他的羽翼轟然被撕碎,養尊處優的貴族公子,也第一次真正的站到了權勢鬥爭的中心。
但是在他之上,仍然有一手遮天的皇太子和厚積薄發的大哥為他擋下所有阻礙,才讓這個從崑崙歸來,對帝都一無所知的狂妄年輕人穩穩立了足。
這背後究竟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明爭暗鬥?八年前的三軍年宴上,皇太子只用一件傾衣坊特製的羽織大氅,就力壓高成川多年不敢對他出手!
在飛垣這樣的地方,僅僅是一件衣服,就比任何刀槍劍棍更加有威懾力。
「你笑什麼?」高成川打斷他的思緒,不明白眼前人突如其來的苦笑是為何,蕭千夜深深呼了口氣,嘆道,「高總督教訓的是,我確實是沒資格質疑什麼,就連我今天有命站在這裡和您一戰,都也還是靠著其他人的力量,現在想起來,或許我才是那個最可笑、最無知的人。」
高成川忽然低眉,看著對方那雙不詳的雙眸,沉吟:「在縛王水獄的試藥過程中,曾經也出現過瞳色忽然改變的情況,只要能找到上古靈瑞亦或是凶獸的殘骸,以之為藥引就會出現這種有趣的變化,但是所有的試體都無法長時間維持異色瞳孔,並且會在恢復正常之後迅速暴斃,如果我沒有記錯,天征府的家徽是一隻藍眼睛的凶獸,不知是否也和此種情況有關係呢?」
高成川暗暗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企圖從中發現一些異常,但是蕭千夜面無表情,彷彿對這樣的說辭毫無反應。
見他冷靜如初,高成川無奈,情不自禁嘆了口氣:「我對你背後相助之人倒是有幾分興趣,不知又是哪一路的高人?」
「他嗎?」蕭千夜開口,平靜的道,「那可真是遺憾了,我也沒有真的見過他,但是……確實是拜他所賜,我才能活到今天,我應該感謝他。」
「哦?」高成川捏了把汗,心裡咯噔一下,「那個人……該不會就在你身體里吧?就像試藥之後的那些葯人一樣,能改變你……甚至取代你?」
蕭千夜的眼眸赫然鋒利如刀,雪光在瞳孔深處交織——從某種意義而言,自己的確也像個葯人試體,他能藉助戰神之力獲得更多的力量,但也在慢慢的被他侵蝕失去自我!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多的出現帝仲的記憶,甚至會說出言不由衷、完全不是出自他本意的話。
蕭千夜暗暗咬住唇,他早就該意識到這些,可急迫的事態發展卻不由他權衡利弊。
「看來你我本質也差不了多少嘛。」高成川搖搖頭,像是惋惜,不懷好意的小聲勸誡,「我確實是想借著融魂奪取慕西昭為自己所用,但是軍閣主也要小心,可別被什麼人搶了自己的身體才好。」
瀝空劍終於出擊,是被他一句話激怒,高成川得逞一般冷笑起來,手臂上的咒紋已經在刻意的閑談中擴散至全身,炎帝劍的力道宛如脫胎換骨!
「軍閣主可真是不懂勾心鬥角之人啊,你要記住了,言語也是能傷人的利箭啊……」老人的唇角擴出意味深長的笑意,在白色劍靈再度逼至眼前的那一剎那,豁然伸手抓住身邊的一個人拽到眼前!
血如泉涌,噴洒而出,將雙方的視線全部染紅。
蕭千夜後退一步,透過血雨,被激怒的雙眸凜然顫抖,看清楚了自己眼前的一幕——瀝空的劍氣化成無數鋒利的細刃,從那個人的身體里躥出,將他自內而外砍的血肉模糊。
被高成川拉住的人顫顫的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的將眼珠下移,望向自己的叔叔。
「高書茫……」蕭千夜用力咬牙,認出這個人的模樣,是禁軍駐都部隊的隊長,高成川的親侄子,高書茫!
這個老瘋子,竟然拿親侄子擋刀!
「多謝了,書茫。」高成川滿不在意的丟下他,一腳將瀕死的人踢到旁邊,聳聳肩膀笑道,「你是來保護我的吧?很好,你做到了。」
「叔……叔。」高書茫艱難的念出兩個字,眼眸已然失焦。
「忠心有餘,實力不足。」高成川嘆了口氣,絲毫也沒有同情地上死去的親侄子,而是將炎帝劍再度對準蕭千夜,「軍閣主的身邊也一直沒有出現可以並肩而戰的人吧?你的那些個下屬離開你也根本成不了氣候,就算他們身手不錯,可飛垣畢竟不是靠身手吃飯的地方啊,我很輕易的就把他們全部扣押起來了,現在就關在四境的大牢里,只要我一聲令下,暗部隨時都能處死他們……」
「暗部……」蕭千夜赫然收斂怒氣,腦子裡亂成一片,理智強行蓋過憤怒,不敢輕易出手。
暗部是高成川的心腹,恐怕初登基的皇太子勢力也根本阻止不了,就算現在把他殺了,隱藏在各地的暗部依然可以執行命令!
不能殺他……自己還不能殺他!如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帝都城不見一個暗部成員,他一定早就通知過各地暗部,一旦他出了意外,就可以殺了自己的下屬陪葬!
大不了就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這個惡毒的老人,竟然連這一步都算好了。
「呵,軍閣主猶豫了。」高成川冷靜的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在終於確認自己抓到對方軟肋之後,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明溪看在眼裡,目光複雜,也在認真的思考著父皇對他最後的警告——「高成川野心勃勃不可久留,但是他勢力龐大,比你想象中還要一手遮天,你若是想他死,一刀就必須致命,否則,他不會再給你第二刀的機會,死的人一定是你。」
此時明溪心裡終於明白過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暗部都統目前下落不明,就算他有能力在此刻殺了高成川,之後也一定會遭到更為慘痛的報復!
皇權更替的初始,又有來自上天界的威脅,如果連暗部都在此刻倒戈,這樣的情況無疑會是致命的。
「千夜,住手!」明溪終於開口制止,迅速整理著說辭,「高總督,父皇卻是親口將皇位傳與我,日冕之劍就是最好的證據,是我無能,無法自上天界手上保護父皇,害他被辰王殺害,高總督一時誤會也是情理之中,眼下還請總督大人暫且克制,畢竟……上天界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地縛靈欺騙了飛垣,他們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高成川眼眸陰沉,心裡也在迅速權衡利弊,此時大勢已去,陛下的口諭的確是傳遍天域城,暗部是他最後的籌碼,萬幸的是這個籌碼的確能令皇太子妥協讓步,如果此時再不見好就收,很可能自己就會被當成逆賊處置!
他不動聲色的瞥過身邊那些葯人士兵,因為駐都部隊的人大多數出身都不會太差,就算是對他們用藥自己也不能太不顧情面,而那些低級藥物的作用十分有限,在面對軍閣主這樣的對手時,也起不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反而是長公主的那些蠱蟻,一直操控著他們的身體和思維,如果被蠱蟻蝕心之後這些人無法恢復原樣,整個駐都部隊也會遭遇致命的打擊!
高成川無聲嘆氣,皇太子原本就偏向軍閣,駐都部隊要重組也還需要時日,眼下還是稍安勿躁,等候東山再起更合適吧?
他在快速思考的同時,眼角不經意的瞥向天空,一直懸浮的十尊閻王神像也在不知不覺中熄滅了一半,能夠反撲蕭千夜和皇太子的力量正在不斷消失。
「陛下所言極是。」隨後,老謀深算的高成川立即換了一副嘴臉,連對明溪的稱謂也同時改口,他收起炎帝劍,全身古怪的咒紋一點點縮了回去,恭恭敬敬的行禮,「老臣一時糊塗,請陛下恕罪。」
明溪嚴厲的看著他,忍下全部的怒火,終於揚起熟悉的微笑,親自彎腰將年邁的老者扶起。
在高成川將古怪的咒紋全部收起之後,原本眼神淡漠的葯人士兵也終於露出了一絲迷惘和惶恐,但是身體內的蠱蟻仍然不肯放棄,依然做著最後的負隅頑抗。
公孫晏托著下巴不作任何言談,審時度勢,判斷利害,這原本就是帝都高官應有的本能,而高成川,無疑是這方面的佼佼者。
「你、等等——」蕭千夜赫然開口,但他不是在和在場的任何人說話,而是用力的按住自己眼睛,像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對話。
「千夜?」明溪已然注意到他的異常,此時天域城上空赫然陰雲密布,巨大的白色閃電劃破黑夜,彷彿一場兇猛的雷雨即將到來。
「你……要做什麼?」他壓制著胸腔里憤然而起的情緒,腦中的那個聲音卻依然冷靜,「我很生氣,這麼多年了,我從未感受過如此怒火。」
「我明白……但你、不能在此時……」
「我明白你的意思。」腦子的聲音淡淡笑了,然後一點點變得冰冷,「你、先休息吧。」
「住手——」
蕭千夜抬高語氣,竭盡全力想制止身體里的那股衝動,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金銀異瞳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眼瞼下的冰火咒紋開始熊熊燃起。
隨後,他靜靜地、用一種平淡如水,卻讓人不寒而慄的目光,掃過了眼前所有人。
「你是……誰?」明溪敏銳的注意到這個熟悉的人變的極其陌生,終於連語氣也帶上了前所未有的顫抖。
本尊回來了嗎……這對金銀異瞳的真正主人,終於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