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幻夢
這樣尊敬的態度和她平時面對自己的冷若冰霜判若兩人,屬實讓公孫晏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酸,但也只能抿了抿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畢竟蝶谷覆滅的那一夜,是當年的皇太子明溪以自身的太子金令強行阻止了軍閣的屠殺,並親自下令不得為難剩餘的弟子,最後給予蝶谷致命一擊的不是別人,是他這個曾經的門徒,他逼死那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女子之時,其實並沒有覺得對她有多少深刻的感情,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是在之後的時間裡一天天越來越抑制不住的冒出來,連他也覺得無法理解。
到底是為什麼呢?他一直以為蝶鏡像個照顧他的大姐姐一樣,最初始的術法根基也是拜她所授,在年幼之時,蝶鏡經常拎著他到角落裡板著臉教訓,絲毫也沒把他當成什麼權貴世家的公子哥,兩人的關係也就像親人一般平淡如水,直到他得到父親左大臣和岳父右大臣的命令,要他去取回谷主首級之時,他其實也沒有覺得有多麼為難。
他像個陌生人一樣親手砍下蝶鏡的頭,裝在神龕裡帶回帝都,然後上交給雙極會,他以魂術將蝶鏡變成了自己的冥魂,直到雙王之變的時候,才在祭星宮發現了隱藏多年的秘密。
那一刻他的內心是崩潰和絕望的,但蝶鏡卻始終沉默寡言,沒有對自己的悲慘經歷責備過他一句話,但越是這種無聲的折磨,越是讓他飽受煎熬,無法釋懷。
公孫晏的思緒忽近忽遠,忽然瞥見明溪廣袖下一抹鏡面折射出來的光澤,心裡驀然便是一震——那應該是鏡月之鏡的碎片,自從朱厭被他關入其中之後,為了防止被他逃脫,明溪是一刻也不離的帶在身上。
忽然間有種錐心之痛席捲全身,公孫晏的眼睛陡然冷凝收斂,一抹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掠過——他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但也一貫不屑把自己和朱厭那種聲名狼藉的帝都男寵相提並論,可是剛才那一瞬間,他卻由心的感覺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明明他們的人生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受盡底層的折磨,另一個卻自幼享受著無窮的優待,可偏偏殊途同歸,都變成了心狠手辣之人。
從某種角度而言,自己是不是還不如那個人?若是自己有著他那樣的慘烈經歷,或許還會比他惡毒一萬倍。
那個人為什麼要殺雲瀟?那明明是他那種歷經過風雨的人不應該做出的衝動行為,可他卻真的那麼幹了,一步錯,步步錯,親手將大好的前途摧毀,落到如今這幅生不如死的地步。
然而最可笑的是,他竟然在親手殺了雲瀟之後,對她產生了真正的感情,也讓自己的致命弱點暴露在明溪眼前,萬劫不復。
公孫晏扶著額甩了甩腦袋,感覺自己和朱厭一樣可笑,他也是在親手殺了蝶鏡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喜歡上了她,可惜蝶鏡只是個普通人,並沒有雲瀟那樣逆天改命的血脈,能給他重新彌補的機會。
在他的思緒晃晃悠悠的同時,蝶鏡已經起身走到沙盤旁邊,望月樓的月聖女蝶嗤原本就是她的親妹妹,是曾經蝶谷的首席占星師,論占星的能力,其實遠勝於自己這個谷主,而眼下這幅沙盤仍舊保留著蝶谷獨有的占星之法,以黃沙鋪滿整個星象盤,再以沾染著靈力的玉石灑落其中,玉石會在占星術的作用下慢慢遊走到屬於自己的軌跡上,最終呈現出完整的星點陣圖。
「公孫晏,去把八荒琉璃司星儀取過來。」明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隨口吩咐著正在發獃的公孫晏,見他半天沒反應,又重重咳了一聲,反覆催促了一遍。
公孫晏這才回過神,祭星宮被發現是地縛靈入侵之後,從蝶谷掠奪而來的八荒琉璃司星儀就已經轉移到瞭望月樓,一直由月聖女蝶嗤保管,他木訥的點了點頭,機械般轉身就往旁邊的神台走過去,轉動著旁邊精緻的齒輪機關,神台的中央發出「咔嚓」一聲清脆的聲響,緩緩向上升起來。
八荒琉璃司星儀是放在一個血色神龕上,連接著細細的血線,公孫晏臉色猛然一沉,忽然間想起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觸電一般的往後大退了幾步。
這個神龕……他在擅闖祭星宮的時候見過這個東西,它裝著阿鏡的頭顱,用法術成線連接著八荒琉璃司星儀!
「這、這種線應該已經被我砍斷了才對,為什麼……」他不可置信的念叨,雙眸瞪得滾圓忽然直勾勾的望向明溪,連帶著語氣也像墜入深淵,「不會是你乾的吧?你瘋了嗎你竟然……」
話音未落,蝶鏡清清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仍是那副陌生人一般生疏的語調:「公子冷靜些,這是我自己修復的,和陛下無關。」
「你……」公孫晏一時語塞,但見她走過來,毫不介意的一手抱起血色神龕,一手小心的扶住八荒琉璃司星儀放在星盤的正中間,她抓著一把玉石默念起遠古的占星術,然後閉著眼睛輕輕一揮,只見那些五顏六色的冰冷玉石頓時就像有了生命一樣,它們在沙盤上不斷跳動,依循著司星儀神力的指引,慢慢走向屬於自己的軌跡。
直到所有的玉石都安靜下來,蝶鏡才疲憊的舒了口氣,但她一睜眼看見沙盤上呈現出來的星點陣圖,立刻瞳孔收縮轉向一旁靜坐的帝王,許久,冥魂的神色雖然是陰鬱,卻堅定的宛如寒冰,唇齒輕合毫不忌諱的問道:「陛下近期是否經常感到身體不適,卻又查不出病因?」
明溪微微一怔,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上的玉扳指——自那一日在墨閣昏倒已經過去大半年,他一直在喬羽的照顧下非常秘密的精心療養,若是單從外貌氣質上來看,就連和他關係甚好的公孫晏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反常,但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這麼無法解釋的事情,明明喬羽都說他的身體沒有異常,可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最開始,他以為只是飛垣複雜的危機讓精神長時間緊繃而導致的身心俱疲,也逼著自己按時入睡,甚至不惜以藥物強行催眠,保證能得到充足的休息時間,然而情況卻沒有絲毫的好轉。
後來的某一天,他在深夜被窒息驚醒,一頭虛汗之下不得不重新接受蕭奕白的靈力運輸,但那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不能像從前那樣吸收靈力,就像一個扎滿針孔的氣球,所有的力量都在快速流失,為了不被蕭奕白察覺到反常,他第一時間就中斷了靈力運輸,並在輾轉反側的那一夜,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裡的人依靠在一個棺槨旁,全身都散發著淡淡的金光,他忍不住靠近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卻發現那個人只是一個魂魄,而他的遺體,就安靜的躺在棺槨之中。
明明是那樣匪夷所思的畫面,他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驚悚,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那個人對他露出好看的笑,同樣淺金色的瞳孔里,有初升旭日一般璀璨耀眼的光。
他的棺槨上就刻著一張巨大又複雜的星點陣圖,上面的大星明明滅滅,皆是罕見的帝王之相,他在夢中瞻仰著那副浩瀚的星點陣圖,心情久久無法平復,直到目光落到最後一顆大星上,倏然聽見耳邊傳來悠遠的輕嘆,不等他看的更清楚一些,他從床鋪上赫然驚醒,那樣劇烈的情緒起伏讓玉扳指中的魂魄為之一驚,不經允許私自現身。
雖然感覺在夢中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但實際上他也只是稍微眯了一小會,蕭奕白就那麼突兀的站在他眼前,受困於夜咒的束縛,那一魂一魄顯得有幾分獃滯,但那種淡淡的白光,卻讓他感到了安心,他什麼也沒有說,翻了個身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中見過的那副浩瀚的星點陣圖,他也沒有對任何人再提起過。
直到現在,他看著望月樓的沙盤,終於意識到夢並非偶然,眼前沙盤的呈象並沒有夢中那麼壯闊宏偉,但一首一尾遙相呼應的兩顆大星卻是毫不偏差,似乎蘊含著某種奇怪的關聯,讓他一秒也挪不開眼睛。
許久,明溪的手陡然劇烈的抖了一下,雖然以最快的速度不動聲色的收回了袖中,但那樣抑制不住的情緒還是讓玉扳指微微一顫,果不其然不等他掐斷分魂大法的關聯,蕭奕白的輪廓已經在眼前搖搖晃晃,明溪掐著指尖,嘆息了一聲,想要隨口找借口掩飾過去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個自被夜咒束縛以來一直淡淡的白色魂魄變得清晰起來,就連他的表情,也恢復了最初的光澤。
「你……」明溪有些意外,蕭奕白笑了笑,他們兩人之間的聯絡並不會一直保持,之前雲瀟幫自己解除夜咒的事情他也並沒有向明溪說起,這會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連忙淡淡回道,「弟妹已經幫我毀去了大部分的夜咒束縛,連帶著反噬之力也一併被她消除,雖然還不能完全擺脫這東西,但她說已經沒有生命威脅,你也可以放心了。」
明溪將信將疑的看著他,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弟妹」指的是什麼人,又無意識的捏住了袖中鏡月之鏡的碎片,不知該說什麼。
蕭奕白轉向星盤,看著那首位遙相呼應的兩顆大星,一直安然的眼裡閃過電一般的亮光,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著。
「哎……」明溪嘆了口氣,聲音里驀然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無奈之意,「我本是聽到陽川傳來的一些東西,想要找阿鏡以占星術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情況,如算一算,看來傳聞應該是不假了。」
「傳聞?什麼傳聞?」蕭奕白謹慎的接話,看見明溪微微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強自壓抑下了什麼,然而苦笑卻是忍不住的從唇角溢出,一個字一個字的回道:「他們說——帝王之血即將徹底終斷。」
蕭奕白愣了一下,隨即咬牙怒罵道:「又是那群沙匪的危言聳聽,他們莫不是以為自己能成為第二個安格,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肆意散播!你信這種鬼話做什麼,讓昆鴻和聶晟去把造謠的人全抓起來,看他們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明溪抿著嘴偷偷笑了一下,又指著星盤提醒:「這東西你應該比我懂得多,若是不信,那你倒是給我詳細解讀一下,這種星點陣圖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這一開口,蕭奕白的面色很明顯的陰鬱了下去,而在山市之內的本尊也毫不猶豫的大步邁向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