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相逢不悔
「血誓立言不出鞘,既是畫地為牢的一步,卻又未嘗不是一種機緣啊。」敦煌稍是鬆懈宛如銅澆鐵鑄般的五指,手背向天,五指牽起勢可當空的利刃於凡間側旋,轉起一抹其貌不揚,卻是讓列君生為之膽戰心驚的劍光粼粼。
索性這抹稍縱即逝的雨霽掠虹僅在人間滯留片刻的光暈,便已順應劍聖的吐納化成縷縷長煙,悉數融入這位儼然近乎於風中殘燭之人的體內。
根生聖潔雪,轉瞬渲染三千煩惱絲。
越是勃然生氣形如一江東水去而不返,敦煌的眸子便越是澄明清澈,全數釋然的瞳孔中,唯一的湖心倒影是劍。
那一劍,在敦煌別有洞天的眼中雄踞於九霄之上,劍柄入飄渺雲端,凌冽倒掛往下,恰如一座湍急瀑布,笑傲於止水鏡湖。
漸漸的,那懸空長劍的身邊浮現出一道質樸而略顯嬌小的身影,他蓑衣草帽,跌跌撞撞地從遠端朦朧處跑來,一路踏水而行,激起無數漣漪。
長途跋涉的艱辛令他幾乎忘記了雙腳的存在,直到右腳冷不提防地踹在同源的左腳而盪起踉蹌后,那個草帽身影這才從狼狽的「狗吃屎」中逐漸回神。
小孩子天生就有異色重眸,半藍半紅,早早地就為其尚未長開的容貌增添了攝人心魄的韻味。
灰撲撲的小孩子昂首抬頭,凝望著天邊的懸劍,雙色的眼瞳中充斥著不似他這個年齡段所應有的決心。
化成虛影的敦煌就站在孩子的不遠處,看著那孩子永遠都是表裡如一的毅然決然,怔怔出神。
此時,正準備窮盡一切撲殺敦煌的列君生,腳下卻是驚現異變,有一道玄圓破土而出,當即捆住了列君生欲要邁步的雙腳。
那玄圓中的勁力不見有多驚世駭俗,就像是頑皮的孩子撲到大人腳邊,用雙手牢牢抱住他們的大腿一樣。可就算是這樣,列君生照樣完全不能從中掙脫,只得任由那抹玄圓將自己困守在原地。
想都沒有想過要坐以待斃的列君生十指如鉤,沿左右扯出一條遮雲蔽日的浩蕩灰帛,前所未有的澎湃死亡之氣自中哀嚎而出。凡灰芒所及,生靈俱化虛無。
獨臂單劍唯一人的敦煌很快就被死亡之氣蠶食殆盡,但列君生深鎖的眉宇,卻是不曾有半點舒展之意。
在鏡湖的方圓百里,有和風吹襲而過,將草帽蓑衣的身影打碎成漫天柳絮飄零。而後驟有大風起,卷席殘雲向東而去,瞬間的滄海桑田,只有倒掛神劍依舊常青。
鏡湖變成了一望無垠的草原,不久前還無比稚嫩的孩子,此刻也已正式步入了年少輕狂的行列,草帽蓑衣被他換成了價格不上不下的中品錦衣,肩上還學沙場大將般,特意配上了一斗隨風而舞的披風。
縱使是站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才剛堪堪踏過十八界限的大男孩卻儼然有了鳥瞰眾生的氣魄。他的腰間正斜挎一柄做工不甚精細的粗糙短劍,乍一看,與那玄天斬落的神劍有著天壤之別,但若仔細品味其中奧妙,卻能夠從那柄粗糙短劍上,望出神劍氣魄的雛形。
這一年,李家嫡長子李若寒正式消失於人間,取而代之的,是那個令整座江湖都為之動蕩的名諱——敦煌。
置身於萬古長青的草原上,卻已有笑傲併兼俯視群倫之意的「敦煌」抬起右手,綳得筆直的食指向前那麼一劃,腰間粗糙短劍瞬間氣勢如虹,橫壓數千里,聚而不散的氣沖牛斗於天地之間迴響,卻又彷彿超脫於世界。
正在走馬觀花的敦煌目睹著粗糙短劍以卵擊石般撞上天際的一掛倒劍,又不出所料地寸寸碎裂,嘴角露出淺嘗即止的微笑。
後人為自己所加冕的所有稱號,什麼武道巔峰,什麼千古第二,什麼絕世劍仙的各類云云,不論是過去,現在抑或是以後,敦煌都敢拍著胸脯,義正言辭地笑言說,那都是自己應得的。
畢竟在這偌大的江湖中,只有他一個,是靠著劍走偏鋒到極致的悍不畏死,一步步走上的巔峰。
敦煌年少時的砥礪前行,幾乎每一場決鬥都是像現在這樣以粗糙短劍硬憾神劍的飛蛾撲火,每一場都遊走在生死一線。
他失敗了很多次,奄奄一息的將死次數甚至多到四隻手都不一定數得過來,可他從來都沒有氣餒過,更沒有放棄過。
剛出道還是岌岌無名的敦煌,就曾挎著一柄從別人不要的破銅爛鐵中翻出來的銹劍,興緻勃勃地跑到那時在當地小有名氣的宗師面前賜教,被後者用毫不留情地揮袖打落七百來次,卻仍是堅持不懈,執意要與宗師決出個你死我活的勝負高低。
到最後,那位素來被百姓視為在世菩薩的宗師,甚至也對這個不知好歹的晚輩生出欲要斬草除根的火氣,正準備以最後一袖將其拍個粉身碎骨之際,那斷到只剩下半個劍鋒的銹鐵卻是在電光火石間點在了他的胸膛,鈍刃沒入半寸距離,恰好停滯於心臟之前,且仍有餘力再起第二道奪命攻勢。
那是敦煌的第一次以弱勝強。
往後日子裡,雖然類似的經歷幾乎數不勝數,但令他最為記憶猶新的,始終都是由這柄鈍鐵鏽劍所鑄就的第一次勝利。
因為這一次,他悟出了摘葉便可為鋒的精髓。
有自從銀劍橫空出世后就被當成遺孤的黑鞘宛如驚雷震落人間,不費吹灰之力地粉碎了幾乎無孔不入的死亡之氣,令敦煌的英姿颯爽重見天日。
蔚藍色的光暈在黑鞘上一閃即逝,從中浮現的,不乏有欲言又止的感傷。
敦煌向它輕輕頷首,黑鞘便瞬間一往無前,輕而易舉地衝破了其間層層套疊的屏障,摧枯拉朽般將列君生於雙手中孕育的死亡之氣全盤扼殺。
黑鞘透體而過,在列君生的左肩上烙下兩側涇渭分明的溝壑,同時又挑斷了君王體內運轉自如的那根經脈,令其短時間內變得手無縛雞之力。
神劍旁的光景仍在變換。
就像是時代變遷,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終是不可避免地逐漸開始有許許多多的人工建築拔地而起,既有需要城下人昂首都不一定能夠望到頭的塔樓,又有巍峨聳立的厚實城牆,當中又間以縱橫交錯的暗巷小道,人聲無處不在鼎沸。
為了避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而委託專人為自己偽造身份的敦煌此刻正大搖大擺地走在平鋪著坦蕩石磚的康庄大道,心裡卻是沒由來地生出好一陣彆扭之情。
興許是習慣了一個人的獨來獨往,時下置身於人山人海中,腰間有鞘,鞘中有劍的敦煌卻是千百萬個不自在。
所以,在度過架河石橋后,敦煌一個閃身就兜進了行人素來連一眼都不願意施捨的小巷之中,並在此遇見了那個改變他一生軌跡的銀髮。
「與你相遇,我不悔。」神遊故里的敦煌凝視著那個在巷中的銀髮倩影,神情無限溫柔地說道。
這位劍聖的一生中擁有數不清的絕技,凡是越沉壓心底的,就越驚天動地。而他一直都還來不及對白櫻雪說的是,在他心間,曾有兩劍是專門為她而創下的。
一劍相逢,一劍不悔。
而不曾說出口的這兩劍,現如今卻成為了他傳世的最後絕唱。
凝劍起勢,有無數情絲纏綿而生,剪不斷理還亂的天降柔然源於銀河,又被敦煌賦予了實實在在的生命,它們偕同著在銀劍上輾轉反側,乍一看像是失而不得所帶來的遺憾,可一旦深究,卻能從中看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羞赧喜悅。
相逢劍,憶相逢,塑相逢。
這正是敦煌在那一天遇見白櫻雪的真實寫照。
纏綿的情絲編成蠶衣,逐漸反客為主,蓋住了原屬於銀劍的崢嶸畢露。
敦煌不再抓握念殺理的劍柄,纖長五指啟張,小心翼翼地輕撫過劍柄,生怕動作一大,就會驚擾到情絲的凝聚,一如在觸碰花瓣時所必要的溫柔似水。
這邊的雲淡風輕,到了列君生眼中,卻是盛況空前的劍氣凌空,一氣之勢猶勝先前的一切總和,勝卻人間無數。
撫著劍柄,敦煌的雪白髮梢卻是逆天而行,由根部泛出呈返老還童之兆的墨黑,但他本人卻是對此不屑一顧,全然忘我中,他只覺手中所拂的劍柄已然瞬化膚若凝脂的柔軟,就像是女子的纖纖玉指。
相逢一劍純以人情道破天機,終是呈現出媲美天象之姿,甚至猶有過之。
在已然超脫於劍氣存在的無數情絲纏綿中,敦煌長嘆一口氣,鬢角才浮現出的墨暈神韻頃刻魂飛魄散。
相逢,傾盡所有;不悔,以命為限。
就在敦煌即將遞出那前無古人,多半也將會是後無來者的一劍之前,有比她更為嬌小,卻更值得敦煌去愛憐的倩影姍姍來遲。
「雪兒.……」在感受到她的氣息時,已然是萬事休矣的敦煌只能是回頭沖那有姜樂冥陪伴在側的雪兒勉強擠出一絲歉意微笑:「抱歉吶……不能陪著你了……」
雪兒的櫻桃小嘴抿得死死的,看著那即將魂飛魄散的敦煌,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敦煌想要抬起單臂,可無論他如何努力,頹然的左手都是再無法一次次復現奇迹,自入江湖以來的好運,怕是要就此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