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老友
在手捧精緻木盒,腳踩蔚為謹慎之步調的侍從的陪同下,早在馬車上換了一身潔凈衣裳的第五明熙第一次隻身來到了這舉國上下可謂是至高的殿堂,與他先入為主的印象不同,這個傳承自皇祖時期的房間,其裝潢並非像世人想得那樣分外奢靡,有著金碧輝煌的裝飾於四周層出不窮,恰相反,因為那些到處堆積的書籍,以及那古色古香的樸素風格,尤其是那在鐫龍座椅背後擺滿栩栩如生的石雕的木架,反倒使這裡更像是那汗牛充棟的藏書閣。
「說實話,朕從來都沒有想過王立鈞居然會死在你的手上。」已將木桌上的各項奏摺橫掃一空的姜天舉起單拳,用拳面托著自己的腮幫子,冷眼看著僕人戰戰兢兢地把那裝著赤誠忠心的木盒慢慢放在檯面,而後又以不咸不淡的口吻訴說著理應感到震驚的話語:「畢竟單從你們兩家的交情來看,能夠選擇不幫助他逃出生天,就已經算是最為折中的做法了。」
「微臣參見陛下。」第五明熙先用將袖口分別拍向兩邊,而後拱手於胸口位置,合一的雙手推前再置后,一番來回后才高舉過頂,而後與身形一起緩緩俯下去,向九五至尊行了個最為標準的禮揖。
「起來吧。」姜天將得閑的一隻手於空中稍稍橫切,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溫煦和風頃刻於木椅背後吹襲而來,帶過第五明熙耳垂上的淡青色掛飾,搖起一陣極其細微的擺動。
「你作為第五將軍的長子,在這裡其實沒必要講那麼多禮數的。」姜天看似正漫不經心地說著,那無時無刻不停留在第五明熙身上的雙瞳卻實則暗流涌動,當中那並不明顯的打量之意伴隨著些許難言明其準確的來龍去脈的期盼。
「為人臣子,禮道不可丟。」第五明熙仍然保持著筆挺的作揖姿勢,一板一眼的回答顯得正經無比。雖然一個已是被世人差不多嚼爛了,沒有半點新鮮感了的答案,但從第五明熙的嘴裡說出來,對於身為聆聽者的姜天來說,卻偏偏還別有一番隸屬於新鮮感的韻味。
由托腮轉向正襟危坐,姜天將置於檯面的單手抽出,進而放在那沉甸甸的木箱上。帝王並沒有著急著打開盒子,只是像蜻蜓點水一般,用手掌輕撫過反扣的鐵鎖。「說得也是呢。」
「第五明熙。」姜天將個人視線從木箱轉向那個耳戴掛飾的南溟第一家的嫡長子,微聲道出只有兩人才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感激:「你們的家族從朕登基開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很支持朕,朕對此很是感激。」
「陛下言重了。」第五明熙再度作揖,不過這一次,姜天不再以還可能歸咎於心理壓力的靈力作為承托,而是乾脆於桌下震袖揮出實實在在的風旋,托住了第五明熙將要鞠躬的身形。
「這兒就咱們倆,要是還像朝堂一樣循規蹈矩的話,這麼件小事就怕得給拖到下午去了。」姜天一邊說著,一邊捧著分量十足的木盒驀然站起身,轉而面向那擺滿各式各樣的精緻雕塑的木架子,視線很快便鎖在了由左手邊數起位列第六的彩鳳石雕,用單指點在鳳凰傲然的頭顱上,指尖稍稍用力下壓,便見那原是跟一面完整牆壁別無二致的木架在一陣機關的鏗鏘圍繞下緩緩對半開啟,將其掩於幕簾后的暗格毫無防範之意地盡數暴露在第五明熙的注視下。
雖是驚鴻一瞥便已匆匆下腰,但第五明熙還是無可避免地掃見了那暗格中所蘊藏的各式「寶貝」。
除開那些幾乎擺滿暗道走廊牆壁的多類箱子之外,自中最為引人矚目的,便是那宛若深海漩渦般懸浮在半空中的氣旋,整體呈現出灰白色澤的氣旋就好似被人從一段悠長的歲月中給強行截取下來了一樣,被永遠地定格在某一個特定的瞬間。正因如此,那些將氣旋勾勒成型的灰白光暈這才顯得尤為涇渭分明。
姜天隨隨便便地在兩旁的牆面上撥開一個空位,順便將手裡頭的那個木箱直接丟了進去,從始至終,他連一次正眼也沒有賞給過那顆為層層白紗所包裹,靜卧於箱內並死不瞑目的頭顱。
「明熙。」姜天緩步走至入口,側過的身子僅用單眸瞄向那個縱使身形挺拔如松,卻是自入房以來便一直「垂頭喪氣」的大姓嫡子,一面遞手拍向閉門的機關,一面淡然地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有很多事情甚至都不用朕親自說出口,你就會知道該怎麼做。有一說一,朕確實很欣賞你這一點。」
「臣當之有愧啊。」第五明熙垂首說道,刻意壓抑的語氣變得沙啞而低沉,一點不復他這個年齡所應該具備的朝氣。
「明熙啊。」在齒輪咔噠聲的襯托下,姜天的腳步就顯得格外輕盈,當是時,第五明熙還忙著低頭道出謙卑的陳詞,全然未曾留意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地皇已然自桌前讓步,正朝自己的方向徐徐而來。「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你的年齡其實也跟朕差不了多少才對,怎麼偏偏要學那些老臣說話呢?聽著真的很彆扭啊。」
第五明熙一仰起頭,只見姜天就已經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後者此刻正用雙手撐著半屈的膝蓋,凝望自己的眼神稍顯無奈:「難不成你真的以為朕當上皇帝之後,就會對以前所發生的事情全都視而不見了嘛?你要是真的把朕想成這樣,我可是會傷心的啊。畢竟再怎麼說,咱以前好歹也曾一起去逛過那個……」
「陛下,可千萬別說了。」像是被撩到痛楚的第五明熙連忙搖頭,下意識的後撤步更是直接拉開了他與皇帝之間的距離,等到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對時,這位第五家的大少爺,臉卻是莫名其妙地浮現出零星幾點紅暈,他輕輕地咳嗽了幾下,隨後便略帶哀求之情地低聲說道:「那個時候的事情,也還請陛下忘了吧。」
「欸,這怎麼能忘了呢?那可是明熙你的大日子啊,朕跟你說,很多日子都能忘,唯獨九月二十八日這天,朕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姜天僅在瞬間的露齒微笑將其臉龐上那渾然天成的帝皇君威徹底一掃而空,輕鬆愜意的神情更像是當年那個紈絝又再次上了身一樣。
看著不遠處那張率先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神情的臉,第五明熙同樣也是綳不住那一本正經的調子了,掛著羞赧的通紅臉蛋來回擺動,語氣雖是與剛才同等的低聲下氣,但自中的內容卻有了天壤之別:「姜天..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別提那件事了…」
「喲,可算是叫我真名了啊。」姜天呵呵一笑,一如老友般嫻熟地勾起第五明熙的肩膀,故意裝出一副困惑模樣地問道:「行,不提就不提,不過啊,我就想問問你了,不就是一件每個人都必經的小事而已,你至於記掛這麼多年嘛?要換作是我啊,不論是之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可能早就看開咯。」
「你是不會懂的。」對於姜天驟然放下身段的揶揄諧謔,作為被暗諷的對象,第五明熙只能是喟然長嘆一口氣,將飄渺的答案語重心長地對外托出。
「是是是,我不會懂,永遠都不會懂。」姜天一邊敷衍地迎合著,一邊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前,他順帶從一旁的茶盤上斟了兩杯極其濃郁的普洱茶,一杯賞自己,一杯敬友人。
「喝點?」姜天舉起一隻茶杯,將之遞向正思索著究竟應不應該邁步的第五明熙。「沒下東西的,放心喝好了。」
一陣無言的心理博弈后,第五明熙還是捧杯坐在了姜天為之安排在一側的座位上,小口小口地抿著熱氣騰騰的濃茶。對於那每一口入嘴的苦澀,他總要再做一番仔仔細細的檢查,確認安全無恙后,這才得見其喉結有上下的吞咽動作。
對酌喝茶當無言。二人的再度破冰,一直等到了彼此杯中霧氣悉數見底后才緩緩拉開帷幕。
「所以你真的殺了他啊。」以友人身份的寒暄暫告一段落,已無法徹底拋離君臣身份的兩人再度言歸正傳。「這是你親自動得手?」
「是。」面上羞紅全數退卻的第五明熙頷首說道。
「這樣啊,」姜天以指將手中瓊觴稍稍轉動,令茶杯上那鐫刻著人臉羊身的圖案的那一面於眼前一覽無遺。無言沉寂片刻,他摁下茶杯,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那個人呢?」
自然知道姜天究竟意指何人的第五明熙沒有做出任何應答,只是將本可單手承托的茶杯換成雙手攥握。
目睹著第五明熙那欲言又止的唇瓣開了又閉,自認已是知曉答案的姜天默默搖頭,眼中掠起一陣凌烈精光。「所以,這就是你做出的取捨?」
「姜天,不……陛下。」第五明熙抬起頭,望向那個天下獨一人的君王,鄭重道:「經過那一次對決之後,他就已經是個廢人了,這輩子都無望恢復,也就沒必要趕盡殺絕了吧?」
「可你明明就能狠下心來。」姜天掩於桌下的右手在不知不覺間攥緊成拳,指甲深嵌皮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別忘了,這道理還是你教給朕的。」
第五明熙的眼神在經過一陣緘默無聲的沉思后,終是逐漸變得堅韌起來。「但無論怎麼說,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所以呢?」姜天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難道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么?」
「可是,從他轉身離開我們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不把我們當成他的朋友了,無論你現在做什麼,對他來說,都是無用的。你想要救回他的心我理解,可一顆已經被徹底腐朽了的心,救回來又有什麼用?」過往的回憶連帶著怒火一併湧上姜天的心頭:「他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他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明熙,你該明白這一點了。」
第五明熙沒有吭聲,只是將視線垂下,落到手掌間的木杯,剛好瞥見了杯身上那個活靈活現的圖案。
瞳孔於剎那間劇烈收縮,但心頭再怎麼激動也好,第五明熙仍是沒有開口再多說一句話。
宛若是在對牛彈琴的姜天憑藉著汲取外來寒氣而強行抑制了心頭怒火,盡量以平和徐徐說道:「況且,這世上壓根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殺了王立鈞,這就已經變成了既定的事實,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就算一生註定碌碌無為,他也必然會想方設法地向你尋仇,若真的到了那時候,比起現在,你只會更加左右不是人。」
「我知道的。」第五明熙低聲道,那細如蚊蠅的聲音讓旁人不得不廢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強聽清呢喃當中的內容。
「不。」姜天將攥握成拳的右手敲在木桌上,目不轉睛又神情肅穆地盯著第五明熙:「你不知道,你只是一直都在逃避這個根本性的問題而已。」
「從小到大,你會做的就只是不面對!不論是青樓那件事,還是現在這件事,你一直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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