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決心
那個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的存在當成可有可無的姜天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重視並在意自己的?是二人小時候於街角擦身而過後的那驚鴻一瞥?還是後來勾肩搭背又稱兄道弟的「放蕩」歲月?抑或是自其踐祚為帝后的萬人之上?此時還是第一次見姜天在跟前對自己勃然大怒的第五明熙並不清楚。
只是,單單輕瞄著帝皇那張怒火中燒的臉龐,聽著那毫不留情的指摘,從來都在其身前覺著自慚形穢的第五明熙,心頭卻在此時第一次泛起溫煦的漣漪。
至少這一刻,他明白了,除了那個死裡逃生的友人之外,還有其他人一直都在默默地關注著自己。這一刻,第五明熙發現,那一個其心目中依仗個人出身而高高在上,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貫徹到底的男子,他臉上所佩戴的面具,原來竟是自己的神識親自為他安上的。
第五明熙在不知不覺間露出了真摯的微笑,哪怕這抹微笑在時下那怒火橫生的境遇中顯得頗為格格不入。其耳邊那淡青色掛墜此刻正順著輕輕搖頭的動作而來回擺動,搖曳著第五少爺在心間那空前的信念:「陛下。」
雙手拍在案台上的姜天冷眼緊盯著那個正垂首的老友,顧盼而無言,只是將自身那極為沉重的呼吸聲當成了迎接答案的工具;順著吐納氤氳的襯托,第五明熙在深吸一口氣后,終是緩緩仰起頭,洋溢著別樣神彩色澤的深邃眼瞳不做任何避讓地對上姜天的雙眸,將當中史無前例的銳意決心盡訴諸於四目相對的瞬間。
「臣私自包庇應死之人,知罪也認罪,還請陛下責罰。」一剎的雙膝跪地,一瞬的叩首行禮,這便是第五明熙的決心。
「這可是死罪啊,你又如何能擔?」知曉已是多說無用后,姜天只能是面露頹然地坐回座位,不再崢嶸畢露的言語多有無奈之情流轉其中。
「在這個南溟帝國中,有權利能夠治臣之罪的,不只有陛下您一人而已嗎?」第五明熙向姜天展露出狡黠的笑容。當帝皇的讓步已然流於言表,過往的歲月便是趁機扶搖而上,在那個時候,某個還不曾升遷為一國之君的傢伙,也曾在第五明熙跟前說過同樣的話。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並不是對著第五少爺說的,而是在對某個記憶中的容貌已經變得模糊不堪的女子撒嬌道。
「別拿我之前說的東西來塞我的嘴。」姜天白了第五明熙一眼,而後伸手提起那桿在筆擱上早已晾乾了的毛筆,點墨些許,而後又提出一張完好無損的白紙,只是徐筆寫了幾個字便將其擱在一邊。帝皇將一直壓在舌床下暗哨挑出,抵在牙關處吹出清悅的脆響,不多時,便見一位氣宇軒昂的侍從自門外拱手而來。
氣息尤為不凡的侍從除開進門時那例行的鞠躬作揖外,便再沒有多說一句話,徑自快步走到皇上的案台邊緣,先是一絲不苟地捧起那張墨跡初乾的聖旨御令,然後又健步如飛地離開了這裡。全程不發一言,若果不是因為那初現人間的氣息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他那神出鬼沒的存在或許都不會引起第五明熙的注意。
「反正作為朋友,我能做的,該做的,全都做了。」送走了在門外深邃陰影處隨時待命的侍從,姜天索性直接把雙腿搭在了桌面上,雙手抱頭,半仰卧在案台之後,喟嘆道:「但我畢竟不是你本人,你想怎麼做,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帝皇,我都無從干預。所以,既然你認準了這樣做是對的,那我就只能祝你好運了,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陛下請講。」第五明熙心裡才落下的大石又被這樣一句故意藏頭露尾的帝王言給重新提帶了起來,高懸在嗓子眼位置。
「千萬記住,在朕的心裡,那個人的價值可是遠比不上你的啊。」姜天抓起一邊那兩顆很少受到「寵幸」的文玩核桃,將兩顆堅硬無比的核桃應順陰陽的方向由慢至快地搓動著:「如果將來真的會有北極星沉的徵兆,我會毫不猶豫地選你。」
出生時正好頭懸北極星的第五明熙用聳肩的動作隱去了瞳孔的驟然收縮,同時又以委婉低喃著含糊的答案。「啊…那我恐怕就只能祈禱那一天不會到來了呢….」
曾有在南溟國都內享譽盛名的算命先生專程為第五明熙算了一算,當是時,掐指問蒼天的算命先生擺了整整小半個時辰的架勢,這才面色肅穆地回過神,嘴角因無力而細微顫抖著說第五明熙命里或會有一場星沉浩劫。
那個時候,碰巧路過的姜天正好湊了個新鮮的熱鬧。雖然那顆在那由第五家族中長老級別的人物所組成的人群中驟然冒起的小腦袋算不上特別引人注目,但這並不代表後者就不能在那落針可聞的寂靜中聽到算命老先生面對第五明熙時的語重心長。
長久以來,第五明熙都自認為北極星沉這件事是他還有族中小部分長老才知曉的秘密,卻從來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這四個字竟會從南溟君王的嘴裡說出。
「不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姜天帶著萬分誠懇的眼神望向第五明熙,主動將個人身段放低至與後者齊平的位置,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姜天這輩子,就只認你這個朋友而已。」
再也難以壓抑眸中驚詫的第五明熙驀然揚起頭,正好對上了姜天那如山間小溪般澄清的眼神,二者的視線於空中對撞,令複雜與純粹僅在瞬間便雜糅於一處,繼而在第五明熙的臉上泛起摻雜著苦澀與自責的笑靨。
苦澀起自前所未料;自責源於自以為是。
小時候,他想當然地認為出身不算尊貴的自己從來都不配與那頂著國姓出生的姜天為伍;長大了以後,他又想當然地認為姜天在登上帝位后便會改頭換面,會拋卻一切過往,一門心思地去做那鐵面無私的千古明君。
可事實證明他錯了,更是從一開始就錯了。與自愧不如的第五明熙不一樣,姜天從來都沒有故意疏遠第五明熙,更沒有在登基后便放下這段標誌著兒時回憶的友好關係。
一直以來,那個轉進牛角尖的,都只是第五明熙自己而已。
「姜天…」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時候,素來都是淚眼汪汪的第五明熙正扒在粗大的樹榦後面,站在很遠的地方,可憐兮兮地望著那個被一眾同齡小孩所簇擁在正中央的男孩。
他們正在斗蛐蛐。
天生靦腆的第五明熙也想要加入觀戰的行列,卻又害怕會受到排擠,從小便會思前想後的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樹后的方式,一邊遠遠地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一邊靠自己想象那可能的畫卷。
「欸嘿?你在幹什麼呢?」恍然間,第五明熙的肩膀突然被某個溫煦的東西碰了碰,嚇得他渾身一顫,瞬間就放開了扒拉著樹皮的手。由於他的重心向外傾斜,這下又沒了支撐,整個人便直接朝著右前方倒去。
「小心啊!」那個時候,同樣還是小孩的姜天一把拽住了第五明熙的手,由於抓得很是及時,這才讓兩個氣力尚未完全發育的小孩免於那個一起摔個七葷八素的結局。
「謝…謝謝…」第五明熙不敢直視來人的視線,只能在重新站定后立馬把頭低了下來,嘟囔著道謝。
「不客氣啦不客氣啦~」那個時候的姜天剛掉門牙,說話漏風,所以聲音聽著也頗為滑稽。「話說啊,你在看什麼吶?」
正好取締了第五明熙的位置,姜天當即學著前者的樣子,向外探出頭去,恰好撞見斗蛐蛐的男孩子們分出勝負的那一幕,看著那個把手裡的「雲龍戰將」舉過頭頂的優勝者,頓時恍然的姜天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哦」。
「原來是在看別人斗蛐蛐啊!那你為什麼不過去看,偏偏要在這裡看呢?」姜天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脖子。還從未跟陌生人這樣交流過的第五明熙此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才堆砌出一個答案來著,那個男孩卻早已抓住了自己的手,以一如孩子王般的小小氣魄,大踏步地迎向了那些正在歡呼的孩子們。
「你應該是才到這裡沒多久吧?沒事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你一定也會玩得很開心的!」一邊走著,姜天還不時地轉過頭,沖第五明熙朗笑道:「只要在一起玩一會兒,大家就都是好朋友啦!」
得以在未來延綿十幾年的友情,其起點,正是姜天那熱情洋溢的笑容。
「報!」回憶的漩渦為突如其來的嘹亮所衝破,等到第五明熙再次醒覺時,只見一位衣著與街上平民沒什麼分別的男子此刻正雙膝跪於面露不悅的姜天面前。
「發生什麼事了?」興許正是因為他身上的著裝,才讓姜天強行抑制住了心頭那因安靜祥和的空間被打破而激起的怒火,用隨便的擺手示意來者得以平身後,平民服飾的男子立刻馬不停蹄地站起身,先是抽空向第五明熙頷首以示尊敬,而後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湊到姜天的耳邊,以右手手背掩住自己的口型,將情報盡數匯於只有他們彼此二人才能清楚聽見的氣流波動中。
「終於出手了啊。」姜天眼中原本還是強行壓制的怒意在這一刻總算是為別樣的情感所取締了存在,這一抹無形的情感變動,亦是讓那位男子鬆了一口氣。「去告訴你的手下,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變就好。」
「屬下遵命。」男子向後退了兩步,這才再度鞠躬行禮,正要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卻又被姜天給突然叫停了。
男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過頭來,就在這時,那位帝皇卻是毫無徵兆地揪住了前者的衣領。
心神與瞳孔俱是為之一震的男子險些要當場把饒命兩個字下意識地給喊出來了,然而姜天卻只是用雙手攥住他那尚算完好的衣襟,沿中線向左右猛然用力,便令那衣服多出來一道直落胸膛的裂縫。
「這樣就差不多了。」姜天輕輕地拍了拍驚魂未定的男子的肩膀,淺笑道:「畢竟剛才的你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乞丐啊。」
「..是…是屬下疏忽了…」自覺像是從鬼門關前走上一遭的男子硬撐著那陣因心理作用而泛起的頭暈目眩,顫顫巍巍地回答道。
「行了,朕也沒想追究你什麼,快去吧,別耽誤大事了。」姜天起手撣去了自己留在男子衣服上的掌印,而後朝著大門方向稍微昂了昂下巴。「謹記,外圍發生了什麼並不重要,但那最深處,一定不能有事。」
「是!」
男子一路暢行無阻地退到門外,進而迎著那無形的虛空向前邁出一步,踏起清悅空靈的同時,他亦是藉此高高躍起,朝著使命迅速掠去。
「這些人啊,都不消停會兒。難道就不能讓朕多休息一會兒嘛?」姜天盯著案台作長嘆,等到他再度揚眸候,主客座上的第五明熙也同樣不見了蹤影。「都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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