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撲火的人
00
半人高的火焰將人群重重阻隔。烏黑的濃煙，帶著電子製品特有的奇臭，一陣陣闖入鼻腔。
「警報！警……報！」高牆上的AI語音設備被火烤得變了十幾個音，「請@#*消&@……通道？##%維生……裝置！」
語音戛然而止。
學校的無數次演習已經刻在了骨頭裡。
克洛伊貼在牆邊，使勁用手肘擊打著那唯一的透明薄板。
這才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其實候車室的人們根本無需驚慌，在任何一個公共場所都配備的維生裝置足以保住他們的命。但是對於「死亡」的概念在這一刻陡然明晰，喚醒了深藏在靈魂中的恐懼。
對死亡的恐懼灼燒著人們的理智。
薄板隨著敲擊漸生裂紋。關在內部的仿生觸手們緊緊貼在裂縫上，吸盤從內而外撬動著裂痕。
白色的痕迹很快擴大。
「喀喇喇！」
半面牆應聲倒塌，形似章魚觸腕的仿生器械蜂擁而出，四處捕捉落單的人類。
「啊——！，別過來！」女人尖叫到破音，跪在地上一點點向後挪。可是那章魚觸腕並沒有憐香惜玉之情，很快，它纏住了女人，末端狀似呼吸面罩的大吸盤罩住了女人的口鼻。
「！」
女人暈了過去。
後面又竄出幾根尖端帶針頭的觸手，在纏緊女人的同時，也將針扎入人類的身體。
最後幾根觸手抱著女人，將她拖進了牆內。
把一切交給維生裝置吧。
克洛伊放鬆了身體，任由面罩中的氣體麻醉她的神經。在意識即將遠去的時候，她感受到背上的溫暖也在遠離。
01
「……」
粘稠的液體從指縫穿過。
克洛伊閉緊了眼皮，防著那些無孔不入的水侵染她的眼窩。
然後，她聽見了從頭頂傳來的聲音。
「沒事的，克洛伊，試著睜開眼睛看看？」
活潑跳脫的尾音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一頭扎入了水中。
冰涼的水包裹著她。克洛伊感到一雙手握住了她，將她帶向更深的水域。
「唔？咕嚕嚕！」
她掙扎著向後縮，拚命地搖頭。可惜水裡說不了話，她只能吐出一連串的泡泡。
接著，對方好像十分不滿她的退縮，手上用力一拽，克洛伊終於嚇得瞪大了眼睛。
啊，睜眼了。
湛藍的水光在那人白皙的肌膚上晃啊晃的。
那個女人的半截身子已經出去了，剩下半截加上一隻手也即將帶著克洛伊脫離水池。
克洛伊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終於，自己的腦袋從這個泡泡形態的新型泳池鑽了出來。那個與自己容貌相仿的俏皮女人已經在下面那個更大的泡泡里等著她了。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砰！」
一時間水花四濺，那女人掩嘴笑著，看著比克洛伊更加年輕可愛。
「媽——！」克洛伊無語地一抹臉，撥開粘在臉上的髮絲。
02
她睜開了眼睛。
幽綠的液體將她包裹在一人高的艙體內。
憋著一口氣的她放鬆了呼吸，還好，面罩還在運轉，氧氣正源源不斷地被輸送進她的口鼻。
克洛伊試著扭了扭手腕，兩條腿在營養液中來回撲騰。
看來是沒事了，她想。
似乎是要印證她心裡的這番話，艙內氣壓波動，接著，艙門彈出。
克洛伊可以從營養液中坐起了。
剛開始接觸空氣的她，有著幾秒鐘的迷茫。
偌大的地下倉庫中，如蜂巢般排列著上百台形態相仿的營養艙。而自己只是其中渺小的，笨拙而肥美的若蟲。
不少營養艙已經空了。
她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面孔。
03
輸入：伊蓮
「查無此人。」
半透明的淺藍色彈窗伴隨著疑似故障的聲音。克洛伊再次將左手手腕對準屏幕的左上角。
「已註銷。」
她再將手一抖。
「檢測到生物晶元，訪客【克洛伊】正在登入.……」
屏幕窗口重新回到用戶界面。
「咳咳！」不遠處好像有人對她佔用自助查詢終端的行為頗有不滿，略帶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那聲音有些稚嫩。
克洛伊應聲回頭，誒，聲音傳來的方向並沒有什麼人。她的目光從最邊上掃到了另一邊，還是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然後，她感覺到貼身的病號服一角被輕輕扯了扯。
克洛伊順著力道往下看。
原來是個還沒她腰高的小孩。
「啊，終於看見我啦。」那小孩的死魚眼對著克洛伊詭異一彎，「如果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那可能已經被送去中心醫院了。別這樣看我，畢竟這次爆炸嚴重得很，爆炸中心的幾個人當場就炸碎了。能送到這裡的，基本都能救回來。」
小孩把克洛伊推向另一個出口。
「從那邊去醫院可以快點。」
他看克洛伊頻頻轉頭想說些什麼，直接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嘴：「快去吧老阿姨，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無知？」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大概是回到自助查詢終端那兒了吧。
克洛伊就這樣馬不停蹄地坐上了通向中心醫院的地鐵。
她沒有多少在醫院治療的記憶。畢竟，在醫學高度發達的今天，只要沒有當場死亡，就可以躺在療養艙里慢慢恢復。時間不是問題。要不是學習和工作，或許他們連今天是周幾都懶得記。
這樣一想，克洛伊突然有些不安。
04
就是這間嗎？克洛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想冷靜一下，想打個腹稿，想好該怎麼開口。可是病房的感應門就是這麼靈敏，檢測到擁有許可權的人已經站在自己的面前，就情不自禁地敞開懷抱。
克洛伊毫無防備地看向病床上的女性。
從這個角度，她只能看到病床的一角。雪白的被褥安靜地伏在女人的腳上。
她向房間深處又走了幾步。
一顆頭顱探出被窩，無聲地呼吸著。被子些微隆起，克洛伊從側面俯視著她。從這個角度，看不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除了伊蓮的面色比平時還要慘白。
病床上的女人閉著眼，身體隨著呼吸緩緩起伏。
「來了。」女人突然開口道。不過，好像是由於很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嗯。」克洛伊點頭。她從一旁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坐在床的一側，想要把伊蓮扶起來。但病床上的人並不配合，她只是努努嘴，示意把水杯遞到她的嘴邊。克洛伊照做了。
伊蓮只是啜了一口，將嘴唇打打濕，便把頭偏向一邊。
「說吧，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語氣很淡，好像對答案漠不關心。
克洛伊兩手抱住水杯，頗為躊躇。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克洛伊低頭，不敢看伊蓮的眼睛。
「嗯。」病床上的人顯得很平靜。
伊蓮的眼睛眯開一條縫，眼珠子藏在裡面，悄悄地去瞧床邊的那個人。
她很慌張。素日扎著高馬尾的長發，如今卻披散開來，在耳朵下沿留著勒痕。她的眉頭又開始皺了，好麻煩，看著就麻煩。
克洛伊一點頭，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深吸一口氣，她伸手，覆在伊蓮的腹部，道：「這裡，有一個孔洞。」
「？」伊蓮順著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腎臟的位置，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凹陷。
「並不是說你的肚子真的開了一個洞，我是說這次的爆炸讓你這部分的身體出現衰竭。醫院已經為你移植了新的腎臟，但看指標，並不樂觀。」
「而且……而且，衰竭的現象還會蔓延。」
克洛伊輕輕地在腎臟的位置揉搓，嘆道：「這裡就像有個黑洞一樣，會將你的身體一點點蠶食。」
「……抱歉，我、我出去一下。」
05
克洛伊逃也似的衝出了病房，蹲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伊蓮？她已經沒有親人了，她已經很孤獨了，為什麼上天還要雪上加霜呢？憑什麼……
「哦，老阿姨？」
克洛伊抬頭，模糊了的雙眼認不出面前的小孩。
「看來你已經把人找到了。」那小孩子向她伸手，道：「旁邊有座位，起來聊吧。」
「是嘛，聽起來確實蠻慘的。」小孩面無表情地吐槽道。
他兩手撐在椅子上，兩條小腿在空中晃啊晃的。
「那個人很想活下來吧？」小孩子歪了歪頭。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老阿姨太不讓人省心了。」那孩子斜了一眼克洛伊，道，「所以那個人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吧。」
「誒你小子——!」
還沒等克洛伊反擊，這小孩就被醫生叫走了。克洛伊見那醫生的表情凝重的很，心想不能讓小孩一個人，就跟了過去。
這是位於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
感應門左右一開，那醫生看到了克洛伊，頓了頓，隨後孩子搖頭表示不在意，三人便一起進來了。
「那是我爸媽。」
事後，克洛伊回憶起小男孩麻木的神情。
「這次爆炸，他們事先聽到了風聲，就趕過來……也許他們想要奔向爆炸中心，但是事與願違，炸彈提前引爆了。他們沒能如願。」
「等等，你說如願？他們過去做什麼？為什麼知道消息不馬上舉報呢？」
「……因為呀，可能是他們活得太久了，體驗過了人生的箇中滋味后覺得了無生趣，就想離開了吧？」
「他們沒有留戀的東西，也沒有放不下的人。」
那個時候，那孩子看著天上投影的銀河，將手伸向空中。
「不是說，最近老是有人消失嗎？我爸就去研究，也在做各種嘗試。不過一直都在失敗。」
「其實我一直想問……難道他們就不留戀我嗎？只要我還記著他們，他們就不會消失。」
男孩一直沒有看克洛伊，他將目光從夜空移向自己的手掌。
「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對你來說可是個陌生人。」克洛伊轉過身，開始正視這個男孩。
「哦？」男孩終於看向她了，「正因為是陌生人嘛，世上人那麼多，說不定以後就再也不會見面了。所以老阿姨的存在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
男孩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況且老阿姨這麼不開竅，根本不需要擔心嘛!」說著，他做了個鬼臉，溜了。
被一個小鬼頭鄙視了之後，不知為何，克洛伊覺得心裡倒是沒那麼灰暗了。或許那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呢？
克洛伊再一次來到了伊蓮所在的病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