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十一年前,一個赫德男嬰在帳篷中呱呱落地。

  男嬰的母親當晚就死了,按赫德人的習俗,害死母親的男嬰也該被遺棄——習俗的底層邏輯現實而殘酷,失去母親的新生兒是養不活的。

  男嬰的父親正跟隨闕葉可汗在外打仗,他的祖母可憐他,便把他抱回帳篷,放到蒸熱的鋸末里。

  前三天先是用兩卷牛皮請來另一位產婦哺乳,後面用棉布蘸著馬奶餵給他吃。

  等過了兩個月,認定這個黝黑的孩子能夠活下去的時候,他的祖父便把他抱到薩滿那裡去。

  薩滿給孩子起了名字,闊什哈齊——馬奶養大的孩子

  ……

  三十一年後,留在山崗上的闊什哈奇驚訝地發現:對面山坡上那群帕拉圖人不僅沒有被引走,反而展開陣型朝著溝底發動衝鋒。

  那個吃馬奶活下來的男嬰,現在已經是惡土部的圖魯科塔。

  喊殺聲和血腥氣令戰馬焦躁,馬兒不安地跺著腳步。

  身旁年輕的紅翎羽騎手焦急地問:「怎麼辦?闊什哈齊?兩腿人下來了!趕緊叫莽泰他們回來吧!」

  闊什哈齊眉心擰成一個結:「莽泰都已經衝過去了,那邊都是肥羊,他咋可能回來?再說他從來不聽我的,我又不是他的頭人。」

  「那咋辦嘛?」

  「咋辦?」闊什哈齊瞪了下眼睛:「打。」

  ……

  全速奔跑中的百人隊仍然保持著大致隊形,這是訓練的功勞。

  雖然心急如焚,但溫特斯沒有帶著他們一頭扎進戰團里,因為他的手下超過半數是弩手和火槍手。

  在混戰區域外十幾米處,蒙塔涅百人隊定住腳步。

  「長矛手!空心方陣!火槍手和弩手!雙排橫隊!」少尉的命令從頭盔里傳出,聽起來瓮聲瓮氣的:「給我打後面的赫德人。」

  溫特斯深知下屬射擊水平之差勁,他們瞄的是敵人,打到的卻很可能是自己人。

  只能讓他們朝著戰場後面打,那裡赫德人更多一些。

  十夫長的叱罵聲中,長矛手站成只有八人寬的小方陣,射手慌忙跑來前排。

  「預備!」

  射手屏住呼吸。

  「開火!」

  槍聲響徹溝谷,鉛子和弩矢齊飛,戰場後方十幾名赫德騎兵落馬,搏殺雙方的動作都不由自主一滯。

  一輪齊射,火槍手和弩手開始自由射擊。

  敵人也察覺到蒙塔涅百人隊,數名赫德騎兵脫離戰場,朝著正在上弦、裝填的民兵射手衝來。

  溫特斯從槍袋抽出簧輪槍,瞄準來者。

  第一槍,射失。

  第二槍,也射失。

  氣急敗壞的蒙塔涅少尉把槍往地上一扔,拔出軍刀,拍馬殺向赫德人。

  打頭的是個強壯剽悍的赫德人,他早就注意到那匹銀灰駿馬以及馬鞍上的帕拉圖軍官。

  這是一次標準的騎兵對沖,交錯的一瞬間就能分出生死。

  雙方從右手邊靠近彼此,拚命把馬刀往前伸,誰也不退讓。

  距離只剩兩個馬身,眼看便要同歸於盡。

  千鈞一髮之際,溫特斯突然猛拉韁繩,強運心有靈犀地躍向右前方。

  與其同時,軍刀被溫特斯靈巧地從右手換到左手。

  在赫德人錯愕的目光中,溫特斯的軍刀已斬到對方左肩。

  這招是吉拉德·米切爾教給溫特斯的,是老杜薩克的絕技。對於使用刀劍的右撇子騎兵而言,左半身是絕對防禦弱側。

  解決掉打頭的赫德人,溫特斯又被另外幾個赫德騎兵團團圍住。

  赫德蠻子人多,但少尉穿著四分之三甲。幾人在馬上你一刀、我一刀地拼殺,兵刃相擊,火星四濺。

  火槍手和弩手投鼠忌器,不敢開火。長矛手沒有命令,不敢散開陣型。

  溫特斯想掏鐵釘,卻只摸到一塊鐵板——裝鐵釘的衣兜在盔甲裡面。

  以一敵多的溫特斯落入下風,彎刀從四面八方朝他揮來。赫德人專挑大腿后側、關節這些盔甲薄弱或是無甲的地方下手,他只能竭力招架。

  強運嘶鳴著去咬赫德戰馬的脖頸,用后蹄拚命蹬踢。

  又是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溫特斯的脊骨像被藤條狠抽了一下。彎刀沒有砍穿鐵板,但仍然很痛。

  但下一刻,他的壓力驟然減輕。

  身前的赫德騎兵被重戟從馬上打落,海因里希踩住落馬者的胸膛。貝里昂掄起戰錘、全力砸在赫德人頭上。

  落馬的赫德騎兵抽搐了幾下,不再動彈。

  而手持長戟的夏爾吶喊著,已經在同另一名赫德騎兵纏鬥。

  在三名親衛的幫助下,溫特斯很快解決掉其他赫德人。

  「回方陣。」溫特斯喘著粗氣說。短短几分鐘的戰鬥,卻讓他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

  山坡上傳來一長一短兩聲號角。

  更多的赫德騎兵脫離混戰重新集結,他們繞過戰場,抄向蒙塔涅百人隊。

  火槍手和弩手緊忙躲入方陣。

  「自由射擊!」溫特斯摘下頭盔——這鐵罐子讓他喘不過氣來——大吼:「堅守陣線!」

  他的方陣太小、太薄,四周只有一排長矛手,一衝就散。

  就看赫德人怕不怕死,敢不敢撞開一個缺口。

  是赫德人先膽寒?還是帕拉圖人先崩潰?

  「握緊長矛!守住位置!」溫特斯拚命喚起民兵心中的勇氣:「逃跑也一樣是死!保護你們的袍澤!」

  赫德騎兵衝鋒的氣勢恍如不可阻擋的山洪,轉眼間即將殺至。

  「主寬恕我」直面衝擊的長矛手哆嗦著閉上眼睛。

  「咣!」

  「咣!」

  一連串急促的鑼聲從山坡上傳來。

  向蒙塔涅百人隊衝鋒的赫德騎兵立即轉向,不光是他們,溝谷中的其他赫德人也脫離混戰,朝著山坡上撤退。

  「贏啦!」夏爾興奮地大喊。

  帕拉圖人紛紛振臂歡呼。

  山坡上,紅翎羽的騎手怒氣沖沖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撤?」

  「還是等豪格科塔過來吧。」闊什哈齊扣上頭盔:「光靠我們打不贏。」

  「誰說打不贏?」紅翎羽急了。

  「我說的。如果你不瞎,也應該能看出來。」

  紅翎羽大怒:「現在撤,兒郎們不是白死了?再堅持一下,說不定兩腿人就潰了。」

  「再打下去,只會把惡土部的兒郎拼光,而且還贏不了。」闊什哈齊瞪著眼睛說:「既然如此,那就更該趕緊撤出來!咋的?你不服氣?」

  紅翎羽蔫了,小聲說:「我能有啥不服氣的……那莽泰咋辦?」

  「你去喊他回來。」

  ……

  聯盟軍中有「以大制小」的傳統,即兩個百人隊協同作戰時,由軍銜、資歷更高的百夫長負責指揮。

  赫德人也有類似的習俗,同屬一個豪格的兩個圖魯一起行動,會推舉更能服眾的科塔率領全部人馬。

  追上帕拉圖人的是兩個赫德百夫隊,闊什哈齊和莽泰

  傳統上來說,闊什哈齊是最高指揮官,但出身烏拉部的莽泰並不服氣。

  闊什哈齊給莽泰的任務很簡單,佯攻車隊,引開山坡上另一隊帕拉圖人。

  不過山坡上那隊兩腿人並沒有跟來,反而是衝下溝谷,加入混戰。

  「莽泰!咋辦?」十夫長舒爾濟問:「要回去嗎?」

  「回去幹嘛?」莽泰咬著牙說:「兩腿佬的兵全在下面,馬車邊上一個兵沒有。他們不跟來,我們就佯攻變強攻!」

  五十餘名赫德騎兵越過山崗,呼嘯殺向毫無保護的大車隊。

  不過和赫德人的預料有點出入,兩腿人並沒有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那些手無寸鐵的民夫、商販紛紛跑向幾輛四輪大車,似乎是想以馬車為堡壘堅守。

  強行軍的過程中,巴德少尉臨時改造了六輛四輪馬車,以應付突發情況。

  改造大車車箱里的貨物被清空,以便能站上更多的人;

  車廂四周的木板也被加高,變為近似城垛的形狀,用於遮擋箭矢。

  「咋辦?」莽泰身旁的赫德騎兵慌了神。

  「怕什麼?沒出息的東西。」莽泰忍不住大罵:「兩腿佬又沒結陣堅守,幾輛馬車就能把你嚇住?」

  改造大車數量少,時間也不夠調整位置,所以沒有首尾相連圍成一圈。

  六輛大車的位置形似梅花,原本應該在車陣內的帕拉圖人反倒站到馬車周圍,把大車包在人里,組成了一個古怪的「車陣」。

  手持弓弩的帕拉圖人站在車箱里,背靠馬車的帕拉圖人的兵器則五花八門,什麼東西都有。

  最古怪的是中間那輛馬車:一個白鬍子老頭站在車上,高舉一面綉金經幡,正在大喊大叫。

  語言不通,赫德人也聽不懂老頭在喊什麼。

  「看!那裡的兩腿佬手上都是火門槍!」莽泰找到一處薄弱環節,用彎刀指著一輛大車說:「擊潰他們,剩下的兩腿佬也會一鬨而散。」

  赫德諸部的火槍不多,但那是貿易封鎖的緣故。即便是赫德人,也知道火門槍已經是被時代淘汰的垃圾。

  「就是那裡,跟我來!」

  赫德騎兵怪叫著在車陣周圍繞圈,用弓箭和標槍騷擾,向帕拉圖人施壓。

  突然,莽泰沖向那些火門槍手,眾騎緊跟在頭領身後。

  轟隆的馬蹄聲壓垮了火門槍手的精神,一個火門槍手顫抖著引燃夾在腋下的火門槍。

  一聲槍響,其他火門槍手緊跟著開火,就連弓弩手也不由自主扣下扳機。

  然而赫德騎兵卻並沒有衝過來,他們只靠近到四十米左右便調轉方向。

  看似殺氣騰騰的衝鋒只是佯攻,就是為了誘騙火槍手開火。

  接踵而來的才是殺招,赫德騎兵繞了個彎,再一次殺向火門槍手。

  「[赫德語]宰了他們!」莽泰高舉彎刀沖在最前面,他怒吼著:「[赫德語]用過的火門槍就是廢鐵!」

  可帕拉圖人看起來並不驚慌,也沒有潰逃的跡象。

  「他們為什麼不害怕?」莽泰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咆哮:「他們為什麼不跑?」

  幾十米轉瞬即至,在撞上去之前,莽泰眼中的最後一幕,是兩腿佬紛紛把長匕首模樣的東西塞進火門槍口。

  ……

  赫德人的追擊被打退。

  正午之前,輜重隊的所有人馬都已經進入河畔大營。

  當天晚些時候,有三個赫德人用長矛挑著頭盔來到大營前方。

  「這什麼意思?」安德烈疑惑不解。

  「赫德人想談判。」傑士卡中校眯起眼睛,不冷不熱地說:「想談就談嘛。蒙塔涅少尉,你跟我過去,聽聽他們想說什麼。」

  中校和少尉,加上當翻譯的貝爾,三人騎馬出營門。

  赫德人率先下馬,解下武器放到地上,似乎在示意無害。

  溫特斯不懂赫德人的談判規矩,見傑士卡中校照做,他也照做。

  不過少尉仍有戒心,在手裡藏了兩枚鐵釘。

  其中一個看樣子是隨從的赫德人取出一整張熊皮,鋪在兩方之間的草地上。

  為首的赫德人率先坐在熊皮上,伸手請傑士卡中校入座。

  中校冷哼一聲,也大馬金刀坐了下去。

  兩個大男人同坐在一塊熊皮上,大眼瞪小眼。

  溫特斯站在中校身後,全身緊繃,隨時準備出手。

  那赫德人開口,說的竟是字正腔圓的大陸語:「先生們,交出攜帶的輜重,我允許你們帶著武器和旗幟離開。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亞諾什將軍已死,你們輸了。」

  [註:大陸語是聯盟的稱呼,也稱為通用語。帝國治下叫帝國語。語出同源,只有微小的方言和口音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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