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直言不諱
玄冥宴,為了迎接冬神而舉辦的皇家內宴。
大越朝起於冬季,因此十分敬重玄冥冬神。皇帝生性節儉,宴會也不大操大辦,只邀請了部分大臣和自己的兒女們一同飲宴閑話。
能夠參與宴會的大臣,不是身居要職,就是皇上看重的新秀。
裴雲嵐這回沾了壽仙公主的光,她和榮敬公主都坐在壽仙公主身後的席位上。郡主並不看她,雨江一如既往地甩眼刀子給她;徐觀洲亦坐在八皇子身後。
對面的大臣席位上,陳蓮甫坐在老丈人崔相的右手邊上。顧望津也在,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裴雲嵐認識的人了。
皇帝來到了流杯殿,眾人皆起身行禮。他穿著寶藍色的便服,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皇帝落了座舉起酒杯,說起了祝酒詞。
「今日玄冥宴,恭請冬神歸位,願瑞雪兆豐年,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眾人附和完,樂工奏樂,宮女們開始上菜。宮宴上的菜再好吃,也不能大快朵頤。裴雲嵐心裡一遍遍重複著草稿,只是略喝了點酒而已。
榮敬公主發現裴雲嵐的臉色不太對,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笑著說道:「多謝榮敬公主關心,小人只是有點緊張,頭一次和這麼多王公大臣一起飲宴,生怕出了什麼差錯。」
榮敬公主微笑著指出她的錯誤:「哪裡是頭一次?上回麗春台宮宴你忘了?」
「那,不太一樣的。」
「你也不要只喝酒,吃點東西就好了。」
「是,小人明白了。」
裴雲嵐夾了一筷子肉鮓,細細地嚼著,好像緩解了一點點緊張。
說到麗春台,烏月國使臣的求親沒有成功,只是修改了些互市的條款,又送了幾位年幼的王子來洛京讀書。
玄冥宴上依次表演了文舞、武舞,教坊司的歌伎舞伎又獻了一支空靈飄渺的《九嘆遠遊》。大臣們也沒有閑著,趁著這個機會賣弄才學,吟詩作賦,歌功頌德,一派君臣相宜和樂融融的美好場面。
終於,到了宴會尾聲。
裴雲嵐站了起來,雙手端著捲軸走出席位外,彎著腰朗聲說道:「陛下,草民裴雲嵐有一幅畫獻上。」
方才還心跳加速,手掌出汗,食不知味,什麼聲音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可真的到了這一刻她反而平靜了下來。
「哦?朕記得你,是上次三言兩語辯贏了烏月國使臣的那個孩子吧。」
「正是草民。」
「什麼畫,展開瞧瞧。」
壽仙公主的席位離皇帝的位置不遠,兩名宮女走上前來將捲軸展開,只見這幅畫的上半截被人裁開不見蹤影,餘下的部分半是金碧半是水墨。
金碧畫法畫著高堂廣廈,官宦之家居於膏粱錦繡之間,縱情享樂;水墨畫法則用極為細膩寫實的筆觸描繪著流離失所的平民,衣不蔽體、形銷骨立。兩種極端的畫法,觸目驚心的同時又包含著濃濃地諷刺之意。
「誰家起甲第,朱門大道邊?
豐屋中櫛比,高牆外迴環。
累累六七堂,棟宇相連延。
一堂費百萬,鬱郁起青煙。
洞房溫且清,寒暑不能幹。
高堂虛且迥,坐卧見南山。
繞廊紫藤架,夾砌紅葯欄。
攀枝摘櫻桃,帶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載為大官。
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
誰能將我語,問爾骨肉間:
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
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
裴雲嵐抑揚頓挫地念出了這首白居易的秦中吟傷宅。能看到畫的崔丞相心中嗤笑,哪裡來的跳樑小丑,自尋死路。陳蓮甫皺著眉頭想,她莫非是得了失心瘋?
長樂郡主看不到畫的內容,但大概也猜到了,她這是直言進諫,可進諫的方法有千百種,為何要選最冒失的方法呢?
徐觀洲看著她紅衫如火、黑裙如墨,彷彿一去不回的劍客;她的頭顱雖然低著但是背脊挺得筆直,如松柏,如山嶽。這時,只聽她又繼續說道。
「牆之外,目不見也;里之前,耳不聞也;而人主之守司,遠者天下,近者境內,不可不略知也。天下之變,境內之事,有弛易齵差者矣,而人主無由知之,則是拘脅蔽塞之端也。耳目之明,如是其狹也;人主之守司,如是其廣也,其中不可以不知也;如是其危也。」
「今秋江南暴雨,導致洪水泛濫,河堤垮塌,沖毀無數良田,然,朝中大臣無一人向陛下稟報此事,豈不怪哉?」
皇帝面色不變,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來,把這幅畫讓所有人都看看。」
兩名宮女把捲軸翻到另一面,讓其他人也能看個清楚。大臣們心裡各有盤算,他們揣摩著上意,誰都沒有貿貿然開口。
「道存則國存,道亡則國亡。」裴雲嵐決定一鼓作氣說完,「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其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
「正值入冬之際,江南百姓遭此大禍,不知有多少人要賣兒鬻女只求一口飯食活命,不知有多少人挨不過這個冬天只能成為一個個遊魂野鬼。
裴雲嵐跪在地上,大聲請求道:「懇請陛下救江南百姓於水火。」
「這幅畫是野陵寓客所作?」皇帝將話題轉了回去,「朕聽說了,此人將半張畫掛在醉仙樓上,這剩下的是他托你帶來的?」
裴雲嵐微微抬起下巴,自信地答道:「回陛下,草民就是野陵寓客。」
————【古文註釋】————
①四時之神:春神句芒、夏神祝融、秋神蓐收、冬神玄冥。
②「牆之外,目不見也;里之前,耳不聞也;而人主之守司,遠者天下,近者境內,不可不略知也。天下之變,境內之事,有弛易齵差者矣,而人主無由知之,則是拘脅蔽塞之端也。耳目之明,如是其狹也;人主之守司,如是其廣也,其中不可以不知也;如是其危也。」
譯文:牆壁外面,眼睛看不到;里門前面,耳朵聽不到;但君主所掌管的,遠的遍及天下,近的國境之內,不可不概略地知道一些。天下的變化,境內的事情,已經有變動紛亂的了,然而君主卻無從知道這種情況,那麼這就是被挾制蒙蔽的開端了。耳朵眼睛的辨察力,這樣的狹窄;君主的掌管範圍,這樣的廣大,其中的情況不可以不知道;不知道其中的情況,就會有被挾制蒙蔽的危險。
③「道存則國存,道亡則國亡。」
譯文:正確的政治原則存在,國家就存在;正確的政治原則喪失了,國家就滅亡。
④「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其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
譯文:君主,就像人民的源頭;源頭清澈,那麼下邊的流水也清澈;源頭混濁,那麼下邊的流水也混濁。所以掌握了國家政權的人如果不能夠愛護人民、不能夠使人民得利,而要求人民親近愛戴自己,那是不可能辦到的。